“盯著你和你媽媽看。”
江潭不再懷疑薛姨的記憶是否準確,她知道薛姨是個謹慎的人,不會把模棱兩可的想法說兩次。另一方麵,江潭相信記憶的力量,記憶它不是終將消逝的沙堆,而是時而隱入水中、時而躍現的綢帶,它必須連亙,也必須清晰地存在。
夢境是深層次的意識,江潭把那枚鑲著許多碎鑽的粉色鑽戒牢牢地記住了,雖然隻能在夢境中看清它的全貌,但她已能夠由此得出,自己什麼都沒有忘,隻是記不起來罷了。
“薛姨,你覺得人死去了,還會有意識嗎?”
“小姐,不要……”薛姨有些驚怕地看著江潭,生生地咽下了“胡說”之類的話,轉而勸解道:“生和死,活著的人沒有一個經曆全的,大家都一樣。”
“死去元知萬事空。”江潭輕輕地念出一句詩,她自問自答:“萬事皆空嗎?如果身體死了,意識還活著,它的世界就是一片空白吧。”
江潭最近很容易胡思亂想,她經常思考自己失去身體控製權的時候,意識會變成什麼樣的形態?是像睡著了一樣,懵懵懂懂地等到了天亮,還是像乘著一輛時空穿梭機,倏爾從七點鍾來到九點鍾?
思緒往往會延伸到更可怕的問題上——如果“落月”有一天徹底取代了她,她會死掉,還是會被永久幽閉在白色荒原?
2018年12月9日,星期天,中午11:47
——
昨天想得實在太多了,江潭今天睡到中午才醒來,薛姨聽見臥房內的動靜,走到門口告訴她,江天已回來了。
江潭下樓去見父親的時候,知道自己精神麵貌很糟糕,但她迫切地想從父親那兒證實一些事情,比如,媽媽真正的死因。
“江潭,你今天怎麼了?”江天察覺到女兒失魂落魄,語氣變得焦灼:“為什麼……突然又問爸爸這個?”
“我媽媽也不太正常,是嗎?”江潭昂起頭,無所畏懼地問。
“她身體不好,得了肺癌。”
“她還有別的病。”
“她沒有。”江天以篤定的口氣說,又語重心長地告訴江潭:“爸爸從來沒有騙過你。跟爸爸好好說,到底怎麼回事?”
“爸爸,薛姨沒有告訴你嗎?”江潭定定地看著父親。
“她說過了,我相信她。你以後也要把自己的東西收好。”
“不是吊墜的事,是媽媽。薛姨說,媽媽以前總是以為有人在學她,她臆想出來了一個愛學她的人。”
“她是個正常人,積極樂觀,根本沒有精神問題,這一點我可以確定!”江天聽到女兒又一次提起亡妻,不由得抬高了聲音:“江潭,網上關於你的那些言論,爸爸其實都看過。網上的風雨總是東一陣西一陣的,你不能受它們的幹擾,那些話不可信。”
江潭反問父親:“如果他們說的是對的,我就是有精神病呢?”
“你沒有,你和你媽媽都沒有。不要胡思亂想。”
“爸爸!”江天堅執的態度令江潭急躁起來,她莫名地感到可悲,自己居然淪落到這一步,要說服父親自己是個精神病患者!
“昨天,我問薛姨人死了以後會怎麼樣,她像是聽到了很晦氣的事情一樣,根本不願意正麵回答問題。”
“薛姨是老一輩人,你不應該胡說。”江天的語氣嚴厲得理所應當。
“胡說?爸爸,請你想想看,到底是我們年輕人愛胡說八道,還是你們這些大人膽怯?你們隻想把自己藏在舒適區裏,死死地守著虛假的、一派祥和的氣氛,就像老母雞護著它的窩一樣,生怕一件特殊的事、一句出格的話打破了它!”
江潭憤憤然地繼續說下去:“死亡是晦氣,精神病是胡說,抑鬱症是自作多情,冒險是不切實際……你們不肯正視它們,隻知道躲,隻知道把自己埋在平庸、正常、一切安好的假象裏。”
江天一直等到女兒說完,才告誡她:“江潭,假設如你所說,我懦弱、安於現狀,就不會有今天的我和你。”
“你不是懦弱者,你是僥幸者。”江潭毫不客氣地回駁父親:“你明明知道肺癌是存在的,發病率再低也是存在的,可是你不敢正視這件事,一直僥幸地認為我媽媽隻是感冒而已,她才會因為就醫太遲而死。精神分裂症的發病率雖然比肺癌低,但是一旦發生了,它對我而言就是百分之百!”
“江潭!”江天終於被惹怒了,他嚴厲地盯著女兒,顫抖著上唇想要說些什麼,憤憤不平的江潭卻轉身跑上樓梯,不肯再和他爭執下去。
重重的關門聲,將父女兩人再次分隔。江天歎了口氣,頹喪地坐回沙發上,他沒有上樓去看江潭,江潭也沒有走出她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