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笑作一團,潘子衝上去就要揍人,被兩個死得早的小夥子輕鬆放倒。
鬧了一會兒,小陳忽然說:“羅平,你怎麼不說話?”
大家這才反應過來,一齊望向羅平。他皺著眉望著遠方的女人,似乎在想什麼。
“鬧了半天,是你小子的啊?老牛吃嫩草?”班長做了個很流氓的手勢,發現了新大陸一樣來勁。
“看看,看這表情,喲喲喲,跟吃了屎一樣。還是個悲情故事。”班副也沒個正經。
羅平卻找了個墓碑靠了下來,理了理袖口,說:“都他媽閉嘴,這個女人和我沒關係。但我知道她是誰了。”
他把新點起的香煙一口氣吸到屁股,吐出一團雲山霧繞,說:“有個人,剛才沒說實話。”
女人仍在遠處美豔,這裏的所有人心裏卻咯噔了一下。剛才隻是打趣,看見羅平這麼認真,他們也不禁想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羅平說:“她不會是鬼。清明節戰友會是我們六人的傳統,其他人鬼一概不知。如果一個死人想來探望另一個死人,哪一天都可以,沒必要今天來湊熱鬧。不是鬼的話,那班長、班副你們倆死的時間比她活的時間都長,你倆排除。”
兩張少年一樣的臉露出欠揍的得意。
羅平繼續說:“大劉死那年這丫頭也就十多歲。大劉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也不至於那麼畜生,排除。”
大劉學年輕人比畫出“V”的手勢,非常難看。
羅平繼續說:“我們第一次見這個女人,說明她是第一年來。而我也是這一年死的,所以本來我的嫌疑最大。但我現在沒心思玩笑,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是不會和任何女人有關係的。剩下來,就隻有小陳和潘子了。”
他們兩人對望了一眼,彼此似乎都很無辜。
大劉說:“也不是沒有可能。國家封閉了你們的消息。老相好見總是找不到你們,就當你們死了,來敬你一杯酒,回家好大大方方找新人。”
羅平說:“不對。第一,你也知道我們被看得多嚴實,街邊找個雞都不可能,更別說找個能給你帶酒來的相好。第二,她應該確確實實是來拜訪亡人的。”
小陳聽得一頭霧水,潘子的臉色卻越發難看起來。
“你剛才沒說實話,你跟我一樣,也是在這一年去世的。”羅平對潘子說。
“這不重要,我隻是想逗你們玩玩……但我真的不認識這個女人!不可能……不可能……”潘子死死鎖著眉頭,好像終於也意識到什麼了一樣,踉蹌著向那個女人走去。
小陳輕輕推推羅平,問:“哎,你怎麼知道沒說實話的是他,不是我?”
羅平說:“你單身了一輩子。但潘子在打仗前就娶了老婆。所以隻有他,有可能突然冒出個女兒。”
走到女人身邊時,她手上的酒瓶已經空了一半。但依然保持著昂頭挺胸,站得筆直的姿勢,好像一個軍人。
看來自己去世之後,自己的家人接到了通知。這是國家對他最後的體恤。
女人轉身看向他,問:“您來,看戰友?”
他點點頭,也問:“你來,看父親?”
女人也點點頭,好像想說什麼,又哽咽了回去。
平靜了一會兒,女人告訴他,這是她第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來。
自己從未見過親生父親。母親一手把她拉扯大,一邊做農活兒,一邊趕小工,籌錢送她上學。自己對父親並沒有感情。對她來說,那是個害了母親一生的人。
但這是母親的遺願。母親死之前囑托她說:“如果有一天,有了你爹的消息,一定要去找他。不圖什麼,就給他看看。讓他知道,我把他的女兒,養得多麼好。讓他看看,咱們的女兒,出落得多麼好。”
女人說:“幾個月前接到了父親過世的消息,還有這個拜祭的地方。本來想,來給他看一眼就走。沒想到酒一喝,心裏也難過起來。母親到死也沒能忘記他,應該是個不錯的男人吧。這裏就埋著一個不錯的男人,他是我爹……”
她閉上眼,像個軍人一樣克製住自己的感情。
他感到胸口在震撼,幾十年來,再未如此激動。但他隻是說:“你長得真漂亮,你父親看到了,一定很高興。”
說完覺得這句話並不得體,女人卻聽得很開心,眼神都亮了起來。她轉回頭去,麵向無名的墓碑,輕輕地問:“爸,您看,我漂亮嗎?我今天穿了裙子,抹了口紅,還穿了高跟鞋。您看,我漂亮嗎?”
她聽見身後傳來沙啞的聲音:“漂亮。和燕子一樣漂亮。”
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摻了酒的血液全部都在燃燒。
她想,即便是軍人,也可以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