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加權比值的和。我發現你每天花在看電視上的時間越來越長,那用你健康時看電視的時間比上你現在看電視的時間,就得到了一個濃度。我發現你走一段路要花費更長時間,那就用你健康時的耗時比上你現在的耗時,也得到一個濃度。我把這些濃度按照對應活動在你生活中所占時間的比例分配權值求和,就能算出現在你還剩百分之多少的自己。”
妻子洋洋灑灑地說完,似乎對自己的研究非常自豪。
他苦笑著拿著本子翻來翻去。妻子的本事都是和自己學的,數據清晰,證據確鑿,由不得自己不信。妻子每天都在悄悄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算出當天的濃度來。這個數字在以可觀的速度減少。截至昨天為止,剛好是百分之五十。他望向妻子,她正微笑著等待被誇獎。他心裏湧起萬分愧疚,似乎觸摸到了每日妻子暗中記錄自己時心中無望的荒涼。
“為什麼每天都算得那麼清楚呢?不是徒增痛苦嗎?”他問妻子。
“這是一場離別。”妻子對他說,“我當然要記下咱們感情的結局。”
事情發生變化,出現在他說不出“我愛你”的那一天。
這是一個測試。每天晚上睡前,妻子都要求他說一句我愛你,用秒表記錄需要的時間,來簡單地檢測病情惡化的速度。
他看著不像是鬧著玩兒的妻子,皺著眉頭一字一頓地吐出:“我愛你。”
很多年沒有說過這麼肉麻的話,說完後感到自己被占了便宜似的。
妻子滿意地按下手機,兩秒。
這個時間當然也在慢慢延長。
從兩秒到五秒用了兩年。
從五秒到十秒用了一年半。
從十秒到一分鍾用了八個月。
又半年之後,他要花十分鍾,才能把“我愛你”三個字說完。
時間延長到近半個小時的某一天開始,他已經無法完整地說出這句話了。“我”字說完後,他會在說出“愛”字前忘記自己想要說什麼。疾病已經不是他憑意誌力可以抵抗的了。自己終將徹底失去他,妻子想。
此時的他被稀釋到幾乎不足百分之一,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妻子照顧著他的一切。之後的一天,妻子用輪椅推著他來到了城中最大的遊湖公園。這是他們倆大學時,常翹課來野餐與野戰的地方。
妻子把輪椅推至湖邊巨大的梧桐樹下,靜靜坐在他身邊。湖光雲影都映在丈夫的眼裏,她知道他喜歡。隻是她也算不清在他僅存百分之一的生命裏,眼下的美好是像電光火石一般飛快,還是像一輩子一樣長久。
丈夫忽然說了一句話。他說:“我。”
妻子站起身,攬著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胸口,靜靜地等他說第二個字。
四十分鍾之後,他再次開口,說:“我。”
又四十分鍾後,他再次開口,說:“我。”
妻子閉上眼睛,哭得幾乎難以發出聲音。她努力地說:“我知道。潘子。我知道。”淚水浸濕了丈夫花白的頭發,垂到了他再也來不及流出眼淚的臉頰,成為送別丈夫最後的禮物。
潘先生在完全失去意識數個月後過世。沈小姐為他寫的墓誌銘是:感謝你在離我遠去的六十二個月裏,曾一步一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