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老實告知兄吧!”張岱左右望了一下,發現江堤下空蕩蕩的,隻有滿坡的青草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卻沒有一個人影,他就湊到黃宗羲跟前,壓低聲音說:“弟此次被方國安催得急了,不得已出山,記得是正月十一日,行到唐園嶺下的韓水店,背疽發了,隻得住下將息。誰知剛一合眼,就進來一個人。你道是誰?
原來是祁世培!其實他已經死了,是去年六月韃子召他去杭州投謁時,在紹興投水死的。這我當時也知道——他一坐下,就問我為何出山?我說欲輔助魯監國。
他卻搖搖頭,說:”天下至此,已不可為矣!底啪屠芾胱凳僑玫芸刺煜蟆5攪私紫攏豢醇髂戲較虼笮切⌒牽孤淙纈輳冶懶延猩F釷琅嚶炙擔骸疤焓緔耍魏文魏危秩拔壹此倩股劍縟舨蝗唬呐略儆斜臼攏詈笠倉揮凶咚翹趼罰∷低輳推歡ァN姨稚係墓方械煤苄祝腿瘓眩胖朗親雋艘桓雒危∥┦悄牆稚係墓販鴕讕上旄霾煌R穢牛炙擔忠膊還鄭俊?張岱繪聲繪色地說著。黃宗羲卻顯然沒有料到對方竟然還有這麼一個不祥的怪夢,而且結論比自己更加悲觀和消極,一時間反倒眨巴著眼睛,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哎,還有呢!”張岱做了個手勢,正要繼續說下去,忽然,江堤上傳來了黃安焦急的呼喊:“大爺,不好了!要開仗了!要開仗了!”_兩個朋友不由得一怔,果然聽見,江堤那一邊已經響起了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的戰鼓聲。黃宗羲說聲“不好!”首先猛地跳起來,向堤上奔去。張岱起初還在發呆,但隨即也回過神來,連忙用雙手提起官袍的下擺,慌裏慌張地跟在後麵。
二
到了江堤上,果然發現情勢大變。剛才還井然有序地連結在江邊的一個個水寨,有一部分已經分拆成一組一組的戰船群,正由那些四百料、二百五十料和一百料的大中型主戰船率領著,扯起風帆,陸續駛離江岸。而在更遠的地方,那煙波浩渺的江麵上,正卷起陣陣濃煙,傳來了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和隱約可聞的喊殺聲。黃宗羲剛才本來已經來到木城門口,卻被張岱攔了下來,以致一直未曾正式報到,因此眼下不免心忙意亂。他顧不上再看,甚至也顧不上黃安正牽著馬,在旁邊守候著,管自三步並作兩步,迅速向木城的門口奔去。
木城的周圍照例架設著成排的鹿角,隻留著一條狹窄的通道。當黃宗羲氣喘籲籲地奔近由木柵搭成的轅門時,發現那裏站著一群頂盔貫甲、手執刀槍的士兵。
看見有人到來,那些士兵就現出警覺的神情,並且舉起刀槍橫著一攔,把他攔住了。
“什麼人?要幹什麼?”一個小校模樣的發出詢問,懷疑地打量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本官是、是餘姚軍的,奉、奉命前來觀戰。有文、文書在此!”黃宗羲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從懷裏掏出文書,遞了過去。
誰知,那個小校連接也不接,隻搖搖頭,說:“上頭有令,開戰之後,若無許可,便不得再放人出入!”
黃宗羲一聽,不由得急了,大聲說:“不是讓我來觀戰麼?怎麼不許進去?
不進去怎麼觀戰?”
那小校麵無表情地說:“大老爺要來觀戰,就該早來才是。到這會兒才來,上頭有令,可怪不得小軍。”
這活自然有理。加上黃宗羲本來就自知有錯,因此一時問倒被弄得啞口無言。
這當兒,隻聽江麵上的戰鼓聲和喊殺聲越發高昂起來。那怒濤似的聲響顯示著戰鬥已經進入了緊張激烈的當口。這使黃宗羲愈加心急火燎,不由得暗暗埋怨張岱,不該把自己平白耽誤了許久。因此,雖然憑著急促的腳步聲,知道張岱也來到了身後,但是他卻賭氣地不回過頭來。
“既是如此,”停了停,黃宗羲隻好又要求說,“那麼可否派人稟報上頭,就說下官因他事所阻,來遲了,請他放我進去?”
那小校搖搖頭:“他們都到木城上去了,眼下找不到。”
看對方毫無通融的餘地,黃宗羲不由得泄了氣。他正想轉過身去,就聽見驀地響起一聲怒吼:“胡說!什麼找不到?”接著,張岱一下子擠到前麵來。隻見一向快活隨和的這位公子哥兒倒豎起疏朗的眉毛,圓瞪著的眼睛閃射出駭人的光芒,一張小臉憋成深紫,嘴唇上的兩撇小胡子也翹了起來。
“什麼找不到!”他又大叫一聲,“告訴你們這些狗才!本老爺可是監國爺派來觀戰的!監國爺,知道麼?便是張閣老見了我也要優禮三分!你們敢不讓我進去?不讓我進去就砍了你們的狗頭!”
說完,他就回頭向黃宗羲說聲:“我們走!”然後就噔噔噔地朝著那些明晃晃的刀槍直走過去。
那幾個兵沒料到這個官兒發起脾氣來會如此厲害,加上又聽說是監國爺派來的欽差,一時間倒被嚇住了,看見張岱的身體已經直挨過來,隻好連忙收回刀槍,乖乖地讓開一條路,放他們進入木城。
黃宗羲這才鬆了一口氣。急切問,他也來不及再對張岱說什麼,隻慌忙地沿著木梯,向牆頭上趕去。
木城的牆頭上,已經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其中有張國維和他的幕僚們,也有各路明軍的觀戰代表。他們全都把臉朝著喊殺連天的江麵,在凝神觀戰。張岱剛才雖然在把門的士兵麵前大耍威風,但對於遲到的過失想必也是有點心虛膽怯。
黃宗羲就更是如此。因此兩人不敢再聲張,趕快在女牆邊上找了個空當,安頓下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黃宗羲才完全看清楚江麵上的戰鬥情景。原來,這場水戰的規模果然不小,極目望去,隻見從南到北的一二十裏江麵上,東一堆西一群地散落著各種大小戰船。驟眼一瞧,它們像是莫名其妙地擠聚在一起,但是仔細辨認,就可以發現其實正進行著激烈的搏鬥。因為無數帶著火頭的飛箭正在船與船之間流星急雨般地穿梭著,有些船隻已經在著火,滾滾黑煙正從船篷和帆檣間冒湧出來。至於另一些船則分明在互相猛力碰撞著,以致整個船身,連帶船帆一道,都在劇烈地左右搖晃。而當船上的將士們發出怒雷似的呐喊,更加奮力地射出帶火和不帶火的利箭,更加狂亂地揮舞起手中的鐮鉤、撩鉤和刀槍時,陽光下就不時進射出耀眼的光芒……由於在轅門受阻的心神還未平複,有好一陣子,黃宗羲隻是茫然地眺望著,隻覺得木城上的風很大,刮得近旁的旗幟呼啦啦地直響。而江麵上則亂紛紛的一片,既鬧不明白戰鬥是怎樣開始的,也鬧不明白如今進行到怎樣的地步?眼前的戰況到底是對敵人有利,還是對己方有利?甚至連哪隻船是敵軍,哪隻船是自己人,他都有點鬧不清楚。於是,他極力收斂心神,試著去辨認船上的旗幟。漸漸地,他才開始看明白:在那一個個犬牙交錯般扭結在一起的戰團中,有的是自己一方的船正在圍攻清軍,有的則是自己一方的船在受到敵人的圍攻。不過,由於雙方正在相持中,而且場麵相當混亂,因此一時還分不出明顯的勝負。在站到女牆邊上來這小半天裏,黃宗羲隻看見,一隻清軍的戰船在焚燒中迅速下沉,船上的清兵停止了戰鬥,紛紛跳水逃命。但是沒容他們遊出多遠,就被乘著快船趕過來的明軍刀砍槍刺,盡數結果了性命……“啊,打中了!又打中了!”一聲沉悶的轟隆聲過後,站在女牆邊上觀戰的人們當中,好幾個興奮的聲音驀地大叫起來。
黃宗羲連忙尋找著。果然,在正麵不遠的江麵上,一艘插著清軍旗幟的大型戰船,仿佛被狠狠咬了一口似的,劇烈地顫抖著。隨後,那張本來傲慢地高掛著的巨大船帆,就連同折斷的桅杆一道,慢慢倒掛下來。接著整艘船也因為失去了控製,橫著擺在水中,再也動彈不得。與此同時,船上的清兵變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作一團……“快揍它呀!快點衝上去,狠狠地揍它娘呀!”先前那幾個聲音又一次響起。
“對,快衝上去!”“殺死他們!這可是機會!”“可別讓他們跑了!”更多的聲音哄然附和。
大江中的明軍戰船,自然未必能聽到這種呼喊,不過,卻確實立即巧妙地操縱著船帆,憑借風力迅速地趕了過來。他們顯然都很有經驗,並不立即衝近前去,隻是遠遠地圍著,放箭的放箭,投擲火磚和煙球的投擲火磚和煙球,一時間,把清軍的那艘船攪得毒煙彌漫,四麵火起。結果很快地,船上那些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的清兵,就落得與前麵那些同伴一樣的下抄…“嗯,看來王之仁的水師還真有點能耐,與去年八月由我們打頭陣那一仗相比,他們可是幹淨利落多了!”遠遠看著水師的將士們像砍瓜切菜似的圍殲敵人,黃宗羲感到既解恨又興奮。說實在話,剛才他在張岱麵前痛責魯王政權的種種弊端,固然都是這些日子來,他經過反複思考所得出的痛切之論。但是其實他也知道,在大敵當前,圖存成為壓倒一切的目標的情勢下,要把那些改革一下子全都付諸實行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起碼,魯王政權不該滿足於偏安浙東一隅,更不該一味偏袒縱容方國安、王之仁這些擁兵自重、各懷私利的武人,使地方民軍陷入糧盡餉絕的困境。本來,光靠區區浙東兩府,無疑難以養活擁有十萬之眾的大軍,但是隻要下決心打出去,把地盤擴展到錢塘江北,乃至更廣大的地區,糧餉就會容易籌措得多。然而,魯王政權建立已經將近一年,方國安、王之仁這些平日把牛皮吹得頂響的正規軍,卻老是把進攻的矛頭對準有重兵把守的杭州城,而全不考慮從海寧、海鹽這些清軍防守薄弱的地段出擊,很明顯是意在保存實力,根本不打算真正有所作為。在這種情況下,魯王和張國維仍舊一門心思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確實使黃宗羲感到實在不能理解。剛才,他心急火燎要進來觀戰,無非是因為使命在身;至於對這場戰鬥本身,可以說並無多少熱情和興趣。然而,眼前的事實卻出乎他的意料,因為看起來,王之仁這支水師不僅訓練有素,而且頗有戰鬥力。“嗯,在利之所在的事情上,王之仁不用說總是同方國安一個鼻孔出氣。不過他為人心術還算端正,不像姓方的那樣奸惡。所以……他心神激蕩地緊盯著向敵人作最後衝殺的明軍戰船,機械地、不安地想。
“啊,又來船了!又來船了!好多的船!”站在旁邊的張岱忽然吃驚地叫起來。
黃宗羲錯愕了一下,順著他的指點望去,果然發現在上二遊的方向,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大群戰船,少說也有五六十艘,正張著風帆,浩浩蕩蕩地向這邊駛來。隻是距離尚遠,一時卻分不出到底是敵人還是自己人。
不過,站在木城上觀戰的人們已經緊張地議論起來:“從上遊來的——莫非是方荊國的船?”
“我瞧不像!七條沙那一線也很吃緊,方荊國哪裏分得出兵來兼顧下遊!”
“弟聽說,前些日子張存仁一直在杭州城郊強拆民房,收取木料,說是要打造戰船,鬧得雞飛狗走,民怨沸騰。莫非就是造出了這些船?”
“不錯,這事弟也是聽說了。若是如此,那麼看來這才是韃子的主力精兵!
卻候到此時方才出動。哎,隻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呢!”
“先別著慌,瞧清楚到底是誰家的船再說……”聽著這些議論,黃宗羲的心情不由得再度緊張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批烏雲似的猛撲過來的戰船,同時,聽見江麵上驀地響起一陣鼓噪。他轉眼一望,發現原來扭作一團、正在苦苦廝殺的那些戰船,不知為什麼中斷了惡鬥,接二連三地分散開來。那些清軍的戰船,不管是正在圍攻明軍的,還是被明軍的戰船圍攻的,都紛紛退出戰團,向新出現的那批戰船靠攏。而在這一合一分之間,那批新出現的戰船已經衝進了戰場,接著,無數利箭就像飛舞的蝗蟲一般,向著明軍的戰船傾瀉過去,其中,還夾雜著隆隆的炮火,滾滾的毒煙……“啊,果然是韃子的戰船!”黃宗羲吃驚地想。現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不僅那些船的桅杆上分明地飄揚著清軍的旗幟,而且一艘艘船的船身上,都刷著閃亮的桐油和彩漆,顯見是才下水不久的新戰船。
“嗯,我們、我們能打得過他們麼?”張岱憂心忡忡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黃宗羲沒有吱聲。說實在話,雖然他對魯王政權的現狀十分不滿,對整個戰局也頗為悲觀,但是如果說到任憑局麵就這樣垮下去,又是他所不願意的。事實上,他也很清楚,近日由於方國安在南線的慘敗,浙東的整個軍心都受到很大的打擊,要是這一仗再次失利,士氣很可能就會從此一蹶不振。那麼魯王政權今後的命運如何,就實在很難預料了。本來,一家一姓的存亡並沒有什麼,但是如果由此導致來自關外那個“虎狼”之族、“犬羊”之姓來統治中國,卻是他更加無法接受的。因此眼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正在迅速展開的新戰鬥,看著在敵人生力軍的凶猛進攻下,明軍的水師顯得手忙腳亂,窮於招架,心中噗通噗通地跳得厲害,手心裏也緊張得捏出一把汗來。“哎,一定要頂住!無論如何也要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