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賴以棲身的這座宅子,還是當初舉家南來時賃下的。雖然算不上豪華,規模也自不校不過,自從三個月前他們逃離之後,在接下來那一場城破人亡的戰亂中,這宅子顯然遭過火災,結果前麵兩進被燒個精光,隻留下幾堵焦糊的頹垣斷壁和滿地的殘磚敗瓦,還有一些被燒得麵目全非的破壇爛罐。以至從如今居住的屋子,可以一直望到本應是大門外的街上的情景。冒襄環顧了一下,發現外邊也沒有董小宛的蹤影,倒是天井西邊的角落裏,坐著家中的幾位女眷——少奶奶蘇氏、劉姨太,還有丫環春英,正圍成一窩兒在做活計。他的兩個兒子則在旁邊嬉戲玩耍。早上的陽光照亮了她們的發髻和衣衫,也照亮了她們身旁堆成小山似的紙折的“金銀元寶”。
冒襄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自然知道,製作供喪事用的“金銀元寶”,是好不容易才攬到的一樁活計。雖然報酬十分微薄,但好歹能夠幫補一些家用。按理說,這種活兒也不該輪到蘇氏和劉姨太這種身份的人動手。但是自從在馬鞍山下遭了那一場劫難之後,因為再也養不起許多人口,絕大多數仆人已經自己走掉的自己走掉,不想走的也被陸續遣散。到如今,除了冒起宗和馬夫人身邊還留下一名春英使喚外,男仆就隻剩下冒成一人。想到堂堂五品官員、號稱如皋首富的冒家女眷,競淪落到要替人做活,而且是這樣一種活計的地步,冒襄心中就感到一種刺痛,一種說不出的羞恥。為了擺脫煩惱,他隻好移開眼睛,提高嗓門又叫:“小宛,小宛!”
“哎,來了,來了!”隨著一聲答應,董小宛從屋角轉了出來。她雙袖倒卷著,腰間係著一條舊圍裙,手中提著一個冒出熱氣的銅壺。陽光下,那明顯消瘦了的臉蛋顯得有點灰白,但她仍舊眯起眼睛,微笑著問:“啊,相公起來了?”
冒襄“晤”了一聲,轉身走回屋裏。
董小宛連忙跟進來。她放下水壺,快步走近丈夫身邊,先把披在他身上的袍子除下,然後拿起床上的夾衣和棉背心,逐一替他穿上。末了,又重新提起銅壺,開始往臉盆裏對熱水……冒襄照例任憑侍妾在周圍忙碌著,直到董小宛打算去絞臉帕時,他才一伸手,把她攔住了。
“我餓了,去把吃的拿來吧!”這麼吩咐了之後,他就走近水盆,把討厭地垂到胸前來的發辮甩到背後,然後撈起臉帕,三下兩下地草草洗完了臉,隨即在一張用木板和磚塊臨時搭成的“桌子”前坐了下來。
屋子裏靜悄悄的。一道陽光從窗戶上方射進來,使四麵光禿禿的牆壁浮泛著一層朦朧的光影。這屋子雖然逃過火燒的劫難,但是牆壁仍舊留下許多黑煙熏過的痕跡。不過,冒襄眼下卻根本沒有心思注意這些。他隻覺得腦子裏空空落落的,精神老是不能集中在一處,心中卻一陣一陣地發慌。肚子裏轆轆饑腸,也蠕動得越來越頻繁;而在靠上一點的地方,大約是胃部,則開始隱隱作痛……“是的,這種鬼日子實在很難熬下去了!”冒襄用雙手按著肚子,沉思地想,“要吃沒得吃,要穿沒得穿。也許回如皋會好一點,那裏畢竟是自己的家。不像這裏,寄人籬下。那麼,還是早點回去?可是……”“相公,請用膳!”一聲輕柔的呼喚在耳邊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發現董小宛已經把一雙筷子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糊狀食物擺到自己麵前。他“噢”了一聲,立即拿起筷子,俯下身去,忽然,鼻孔裏鑽進一股熟悉的玉米氣味,那是一股發了黴的、令人厭惡的氣味。頓時,他的胃裏酸水湧起,喉頭止不住一陣作嘔,差點沒當場吐了起來。
“混賬,怎麼又是這些東西!”他把筷子猛地朝桌上一摔,回過頭去,瞪起眼睛質問:“我不是說過嗎,頓頓都是這種東西,是會把人吃死的!總要換一個口味。可你們就是不聽!為什麼不聽?啊!?”
事先顯然估計到丈夫會有這種反應,董小宛沒有驚慌,隻是那張氣血不足的臉蛋變得更加蒼白。她低下頭去,沒有做聲。“你們為什麼不聽?啊!?”冒襄又逼問了一句。
“……”
侍妾固執的沉默,更激起冒襄的怒火。他使勁一跺腳:“好啊,你不說!你是成心氣我,害我!那麼我也不吃,就這麼餓著,餓死!看你怎麼辦!”說著,他就噔噔噔地走到床邊,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董小宛那單弱的身子分明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嫵媚的大眼睛裏閃過一絲焦灼的、絕望的神色。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打算有所分辯,但終於隻是行了一個禮,輕聲說:“請相公息怒,是賤妾的不是,一時疏忽了。賤妾這就給相公換過。”
說完,便端起桌上那碗玉米糊,匆匆走了出去。
這一下,反倒出乎冒襄的意料。因為他盡管大發脾氣,心中其實也明白:在目前的艱難時世,加上自己這種人丁孤弱的人家,除了靠友人周濟之外,幾乎別無生計。能夠吃得上一口玉米糊,哪怕是發了黴的,也已經很不容易了。不過,這種“食物”又是如此難以下咽,加上天天如此,頓頓如此,實在使他有點熬不下去。剛才,他與其說是當真認定董小宛成心同他作對,不如說是拿侍妾出氣。
現在看見董小宛答應得如此爽快,倒出乎他的意料。
“嗯,莫非她還真的背著我,私下藏著什麼好吃的東西不成?”望著侍妾背影消失的地方,他疑惑地想,嘴裏隨即湧出一股饞涎,腹中的饑火也越加熾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揭起門簾,跟了出去。
外麵陽光燦爛。奶奶蘇氏等三個女人大約貪圖暖和,依舊圍坐在西頭的角落裏埋頭做活計。大約發覺這邊的動靜,劉姨太正抬起頭來。冒襄心中微一遲疑,隨即別轉臉,裝作沒事的樣子,慢慢踱向左側,直到轉過屋角,才重新邁開大步,急急跟過廚房去。
這宅子本來有一個很大的廚房,因為遭了火災,已經徹底燒毀。現今的這個廚房,是用磚頭就著破灶臨時壘起來的,頂上也沒有瓦桁,遇上刮風下雨就得轉移到屋子裏去生火做飯。由於家中人手少,冒成為著張羅一家人的生計,又得成天忙著往外跑,因此廚下的活兒就落到了董小宛身上。冒襄走近廚房,就再度放輕腳步,想瞧一下侍妾在搗什麼鬼。然而,沒等見著董小宛,就先聽到一陣奇怪的嗚嗚聲,其間還夾雜著呼哧呼哧的喘息,冒襄不由得一怔,舉步跨進去,這一下,才看清了:原來侍妾披散了頭發,站在灶邊,一手拿著一把剪刀,一手掩著臉孔,正在嚶嚶啜泣。
“你、你做什麼?”冒襄嚇了一跳。
顯然沒有料到丈夫會隨後跟進來,董小宛也是一驚。她忙不迭去擦臉上的淚水,掩飾地說:“哦,沒、沒什麼……”說著,打算把剪刀藏到身後。
冒襄腦袋“嗡”的一下,漲大起來。他不及思索,猛地躥上前去,捉住對方的手,硬是把剪刀奪了下來。
“你、你居然想尋死?”他握緊剪刀,瞪大眼睛,厲聲質問。由於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發了幾句脾氣,侍妾竟然就打算自尋短見,冒襄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哦,不,不是!不是的!”晾恐的董小宛搖著手,連聲否認。
“那——你想做什麼?”
“……”
“你說,說呀!”
董小宛哆嗦一下,抓起垂到腰際的頭發,惟恐冒襄搶去似的握在手中,可是,仍舊不說話。
看見侍妾這樣子,冒襄再度憤怒起來。他一抬腳,把擋在跟前的一張小凳子踢到一邊:“你不說?不說我也知道!你分明是覺著我還倒黴不夠,還要再尋死給我看!哼,你好黑的心腸!”
“啊,不是,真的不是!”像挨了一刀子似的,董小宛尖叫起來;隨即,又像害怕驚動了別人,一下子把嗓門壓下來,急促地分辯說:“賤妾、賤妾隻是想把頭發剪下來,給後對門的王賣婆換點米……”“什麼?換米?”
董小宛使勁地點點頭:“她向常老是誇賤妾的頭發好,若是賣給做假髻的,定能賣個好價錢……”停了停,她看著丈夫,又慌亂地解釋說:“賤妾、賤妾也知道不好,這等做,下作,丟了份兒,家裏的份兒,可是、可是……”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我真……真是沒有辦法了呀!”
說完,她就倒退一步,一手扶著灶台,一手掩著臉,軟弱地、悲苦地嗚嗚哭泣起來。
冒襄大睜著眼睛聽著,也就是到了這時,那隻緊握著剪刀的手才放鬆開來。
他悻悻地哼了一聲,還想數落對方幾句;但再度分明起來的饑餓感覺,又使他忽然變得連說話的勁頭都沒有了,隻好跨出一步,一屁股坐到剛才那張小凳子上。
弄清隻是虛驚一場,冒襄總算緩過了一口氣,至於侍妾的哭泣,卻已經沒有心思再去理會。現在,他感到異常失望的是:原來對方並沒有藏著什麼好吃的東西!當然,為了讓自己能吃上一口好點的,董小宛竟然不惜剪掉她平日鍾愛異常的頭發。就衝著這情分,他除了苦笑,已經無法再說什麼。隻是話又說回來,在這種兵荒馬亂、剃發成風的時世,到底會有誰肯出錢出米,來換這種隨處都可以撿到的、輕賤得連垃圾都不如的東西?更何況,就算有人肯要,以自己平生的慷慨豪奢,心高氣傲,竟然落到讓侍妾鬻發糊口的地步,也確實落魄得夠可恥可羞!
這麼想著,冒襄的苦笑就化為透心的悲涼,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感覺。
倒是董小宛,這會兒已經平靜下來。她大約把冒襄的沉默,當成是正在猶豫,於是一邊揩去腮幫上的淚水,一邊做出勉強的微笑,慰解地說:“相公,想起來,頭發太長也不好,不隻梳起來費時,而且做活也礙手礙腳的。依賤妾之見,還是幹脆剪了它,也……也是一舉兩得。”
冒襄沒有抬眼睛,隻是搖搖頭,啞著嗓子說:“好端端的頭發,我們男人想留都留不住呢!你們做女人的,剪掉它做什麼?嗯,一定不能剪,就讓它留著吧。
這玉米糊——”
他沒有把話說完,隻伸出手去,從灶台上端起那碗已經不冒熱氣的“食物”,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了下去。
五
“如果剛才那一碗是毒藥,倒正好,此刻我已經兩眼一閉,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不用管了!可惜偏偏隻是比毒藥還難喝的發黴玉米糊!結果死不了不算,還得繼續靠它一頓一頓地塞肚子!哎,這種鬼日子,實在是叫人熬不下去了!真是熬不下去了!”冒襄一邊把從胃裏冒出來的酸水強自咽回去,一邊默默地想。
這當兒,他已經離開寓所,走在前往張維赤家的路上。因為愈來愈感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終於拿定主意去找老朋友,看看對方能否幫點忙。
由於剛才那陣子耽擱,已經到了晌午時分。雖然太陽在頭頂和煦地照臨著,但畢竟進入十月初冬,北風吹到身上,依舊有點冷颼颼的。冒襄微弓著身子,縮著腦袋,匆匆穿過因為戰亂而變得一片破敗的衙前大街,拐進一條狹長的巷子裏。
這是一條他經常來往的巷子。最初的一次,是剛剛來到海寧時,由張維赤領著他經過的。記得那時候,這巷子是那麼清幽潔淨,房舍是那麼整齊考究,居民又是那麼悠閑自足,以致使他驚異之餘,不禁為之駐足神迷。可是僅僅過了半年,一切都全變了。整條巷子變得瓦礫遍地,垃圾成堆,野狗躑躅,蒼蠅亂飛,簡直成了一座廢墟。由於大批居民都在戰亂中出逃或死亡,到如今也隻遷回來一小部分,結果許多房屋被棄置,其間還不止一次地遭到洗劫。因此不但屋中空空如也,而且不少門扇和窗欞都被拆掉、弄走,隻留下一個個沒有遮掩的大洞,看上去活像一具具僵死的怪物,向行人並排著張開了醜陋的大口。固然,也有那麼三數家由於有人居住,門前也收拾得像樣一些,但是仍舊躲不開終日浮蕩在空氣中的那股揮之不去的臭氣……冒襄如果不是貪路近,是不會再打這兒過的。盡管如此,他也止不住一邊用衣袖掩著鼻子,一邊不斷加快腳步。
然而,沒等他走出巷子,忽然聽見前麵橫街的方向,傳來一股異樣的聲浪——像怒潮奔湧,又像急鼓齊擂,而且來勢迅疾,轉眼的工夫,就來到跟前!冒襄剛剛來得及抬起頭,一匹沒有轡頭和鞍韉的黃褐色戰馬“呼啦”一下,擦著他的身子直奔了過去,緊接著是第二匹、第三匹!總算冒襄躲得快,才沒給碰倒。匆忙中他抬頭一望,發現後麵的馬匹更多,各種毛色都有,在幾名清兵打扮的軍士驅趕下,擠著挨著,噴著響鼻,蜂擁而來。馬蹄到處,巷子裏的雜物和垃圾給踢得滿地亂飛。冒襄見來勢凶猛,連忙全身緊貼著牆壁,一動也不敢動。雖然如此,仍舊被飛濺起來的汙泥和垃圾弄得幾乎連眼睛也睜不開。
“哎,這馬隊一過,得小半天才完。你這客官,先進來躲會兒吧!”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忽然有人大聲招呼說。
冒襄回頭一看,發現自己原來站在一戶人家的門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兒,正從半掩的門扇裏朝他招手。老頭兒的身後,還坐著一個婦人,正袒著胸脯給孩子喂奶。冒襄怔了一下,待要站著不動,但撲鼻而來的腥臊濁臭,熏得他實在有點透不過氣來,加上那些烈馬橫衝直撞,情形也確實相當危險。略一遲疑之後,他終於向旁裏跨出一步,把身子縮進門裏。於是,他又發現裏麵原來還有一個瘦長漢子,正用竹篾在那裏箍一隻木桶。冒襄賠個小心,朝主人行過禮,就緊挨著門邊站住,不再動了。
那家人剛才無非是出於好心,看見門已經掩上,也就不再理會,隻顧繼續談他們的話。
“嗯,你昕聽,這馬也真是多!你爹我在海寧活了一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馬!”那個老頭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