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兒,天已經大亮。夜來的那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已經歇住了。但是天色仍舊陰沉沉的,坑坑窪窪的村路也依舊一片泥濘。黃竹浦正處於姚江、蘭溪和剡水的交彙處,位置比較偏僻,名義上雖然隸屬於瀕海的府縣,實際上海邊離這裏足有上百裏。平常居民們除了種田之外,幾乎再沒有別的生計。加上田畝的分布不好,旱的苦旱,澇的苦澇,因此多數的人家都比較貧窮。偌大一個村子,竟然難得有幾所瓦房,多數村民都是住在毛竹和稻草搭的屋子裏。不過黃宗羲對這一切早就習以為常,再也不會引起任何特別的感覺了。眼下,如果說有什麼使他不安的話,就是他忽然又想起了去年八月錢塘江上那一仗,村裏死了許多人。不管怎麼說,那都是自己一手帶出去的子弟兵。況且才過去了兩個月不到,要鄉親們忘記這件事恐怕很難。那麼他們到底會對自己怎樣?戰死者的家人又會怎樣?會原諒自己嗎?還是……由於馬上就要同他們相見,但自己卻始終不知道怎樣才能加以補救,撫慰對方的痛苦,黃宗羲的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幾許躊躇,腳步也慢了下來。
不過,漸漸地,他又感到情形有點不對。本來,這一陣子正是清早起來最忙碌的時節,要在平時,家家戶戶自必照例挑水的挑水,打掃的打掃;隔著竹籬笆就能聽見雞在鳴,豬在哼,狗在咬;那座座茅草蓋的屋頂上,也會飄散出縷縷藍色的炊煙。可是此刻,村路兩旁的籬笆牆裏,雖然還偶爾傳出幾聲雞鳴狗叫,卻看不見其他的動靜,尤其看不見有人在活動。而且這種情形不止一家,一連經過幾戶的門前,都是如此。
“咦,怪了,人呢?怎麼都不見了?”黃安的聲音在背後傳來,顯然,他也發現情形有點蹊蹺。
黃宗羲沒有答話,轉身推開就近一戶人家的柴門,發現院子裏的確空空蕩蕩的,隻有滿地的積水和胡亂放置著的幾個壇壇罐罐;一隻垂頭喪氣的黑毛狗趴在屋簷下,見來了生人,它那雙野性的眼睛便現出疑慮的神色,但是並不站立起來。
黃宗羲略一遲疑,隨即走近屋子,卻看見門環上橫插了半截木棒。按照村中的習慣,這表示著主人全都離開了,沒有人在家。
“這麼早,難道就下田了不成?”黃宗羲疑惑地想,把耳朵湊近門縫聽了昕,隻聽見緊挨門邊的牆腳傳出“咕咕”的聲音,像是一隻母雞在抱窩,卻聽不見任何人聲。他隻得退回來,仍舊有點不甘心,又到屋後瞧了瞧,也看不見任何人。
不過,他始終將信將疑,於是領著黃安等人出了院門,又走進隔壁一家。誰知情形同剛才那一家幾乎一樣,不多的幾隻雞和豬全關在圈裏,人卻連影兒也看不到一個。這麼一來,可就使黃宗羲不由得認了真,連忙重新走出門外,左右一看,這才發現,彎曲的村路上,目光所及,居然也是空蕩蕩的,隻有一頭肮髒的老母豬,拖著幹癟鬆弛的乳房,在泥水中蹣跚。他不及思索,立即再向對過的一戶人家走去。然而,仿佛村民們全都串通好了似的,他仍舊沒能看見一個人。而且這一家更絕,甚至看不見一隻雞,一頭豬;舉手在門扇上拍打了幾下,也沒有任何回應。
“啊,怎麼一家一家的人全都不見影兒?就算下田,也不會連老人、孩童也都跟了去呀!”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望著也是一臉茫然的親兵們,黃宗羲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莫非、莫非出了什麼禍事,把村裏的人全都嚇跑了不成?”不過,他馬上就把這種猜測否定了,因為他分明記得,剛才他從家門裏出來的時候,還遠遠望見這邊有人在走動。“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總不會是——哎,總不會是看見我來了,他們才故意走掉的吧?”
正這麼驚疑揣測之際,忽然,像是回答他似的,耳朵邊有了響動,那是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嗚哇——嗚哇——嗚哇——”高亢而猛烈。
黃宗羲反射地回過頭去,這一次,差點沒跳起來。因為他辨認出,這哭聲不是來自別處,而恰恰出白那扇剛剛他還用力拍打過、卻沒有人答應的竹門內!
“啊,這麼說,其實有人!”他想,馬上趨步上前。雖然門扇被反扣著,他卻再也不管那麼多,拔掉上麵的木插子,一腳跨了進去。果然,在靠東的一個開間裏,主人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原來一窩兒全躲在裏麵。聽見黃宗羲主仆來勢洶洶的腳步聲,他們就一齊驚慌地轉過臉來。
‘你們——在做啥事體?為何打門都不答應?也不開門?啊?“黃宗羲厲聲質問。由於莫名其妙地受到愚弄,他不禁大為光火。
“哦、哦,大相公息怒。阿拉不知……不是阿拉……”那一家人慌忙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還說不知?方才大爺幾乎把門都打破了,你們難道聽不見?你們聾了不成!”
黃安吵架似的從旁幫腔。
“哦,不,不是不知,是——是……”
“是啥?”
“我奴也不知,是我奴那兒子吩咐我奴這等的。”其中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低著頭回答說。
“你的兒子?”黃宗羲疑惑地說,隨即環視了一下,這才發現,這一家子當中,雖然男女老幼七八口都在,但是惟獨沒有那個外號“大頭”的當家漢子。
“那,其奴到哪兒去了?”
“個格——阿拉不知道。天還沒亮呢,其奴就走了,也沒說去哪裏。”
黃宗羲望了對方一眼,知道這個長著一張苦瓜臉的小老頭兒不是扯謊。說起來,黃竹浦滿村的人家絕大多數都姓黃,家家戶戶都沾親帶故。眼前這戶人家與黃宗羲還是遠房叔侄,為人一向老實本分。可是為什麼剛才硬是躲在屋子裏,裝做沒有人在家的樣子,而且還說是那個“大頭”吩咐的?這實在教人猜不透。
“那麼,隔壁那幾家呢?也是像你們一樣麼?”
“隔壁?我奴、我奴不知道。真、真的!”
黃宗羲不再問了。他又一次打量一下屋子,發現以往也常有來往的這戶人家,在自己離開之後的半年工夫,似乎變了很多。他記得,這茅草房子是去年夏間才拆了重蓋的,為的是替“大頭”娶媳婦。碰上他剛剛從南京獄中逃得性命回來,還同家人一道前來道賀。那時屋子裏添置了好些新家什,連被子也已換成新的。
可是眼下,新家什全不見了。床上是一堆又黑又破的棉絮。大人和小孩身上也沒有一件光鮮像樣的衣裳,而且一個個看上去又黑又瘦,目光呆滯,沒精打采,其中有一個一直躺在床上沒起來,像是正在鬧箔…“大相公,不是阿拉……實在是阿拉家時運不濟,本來還有阿果,偏生八月打仗,又打歿了。故此……唉!”一個顫抖的女聲斷斷續續地響起,正是床上躺著的那個病人。
黃宗羲微微一怔:“阿果?”不過,隨即他就想起了,在八月裏戰死的十七個同村義兵當中,這戶人家的小兒子阿果確實就在其中。他還記得,那是剛滿十七歲的一個小後生,平日寡言少語,遇事從不出頭。因此連他在那一仗中到底是怎麼死的,事後竟然沒有人說得清……盡管如此,得知對方是戰死者的家屬,黃宗羲先前那股子憤慨,就頓時失卻了勢頭,並從心底裏生出歉疚和不安。他遲疑地望著那一張張悲苦的臉,有心說上幾句安撫的話,但終於覺得其實於事無補,隻得擺一擺手:“嗯,我……昨兒夜裏剛到家,今日隻是出來瞧瞧大家,沒有什麼事,你們都歇著吧!”說罷,便招呼黃安等人,重新走出外麵去。
“這一家原來是歿了親人……那麼其他人呢,難道也是如此?”站在泥濘的村路當中,望著前一陣子進去過的、至今仍舊靜悄悄的那兩幢茅舍,黃宗羲沉吟地想,待要過去問一問,又多少有點害怕碰上剛才那種情景,結果,隻得無可奈何地扭過頭,繼續向前走去。
“哎,大、大相公!大相公!”當黃宗羲一行走出十來步之後,“大頭”的阿爹忽然在後麵呼喚著,急急趕了上來。
“哎,大相公!”他來到跟前,氣喘籲籲地站停下來,伸出胳臂,指著村子背後的化安山,說:“大相公,‘大頭’,還有他們,你到別處尋不到的,都在山神廟裏躲著哩!”
大約發現黃宗羲大瞪著眼睛,半天還回不過神來,老頭兒低下頭去,囁嚅說:“他們,他們,是在躲大相公,還叫我們都躲起來,不要露麵……”黃宗羲本想問:“‘還有他們’是指的什麼人?”昕了這話,心中“咯噔”一下,頓時噎住了。
“嗯,你……你是說,他們在躲我?”他機械地、含糊地問,同時覺得,在此之前,他一直藏在心中、還殘存著某種希冀的東西,終於發出破裂的聲音。他張了張口,打算做出辯解,結果卻咬緊了嘴唇,默默轉過身去。
“……我說呢,就算死了人,也沒有關起門來不見人的道理。原來是為的這個——不錯,那一仗死傷的人是多了點。可難道是我想這麼樣的嗎?我也指望一個人都不死,但辦不到呀!當時,連我自己也是在拿性命往刀頭上碰!結果他們仍舊不體諒,竟然全體躲起來不與我見麵……”“他們、他們怕你大相公回來要糧要餉……”正當黃宗羲在心中苦笑著,自怨自艾的時候,耳朵邊忽然鑽進來這麼一句。
“哼,他說什麼?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黃宗羲軟弱地、冷淡地想,並沒有立即領會這句話的含義。然而,就像忽然被針刺了一下似的,他渾身一抖,迅速抬起頭,但仍舊疑心自己聽錯了:“是怕我回來要餉?他們?”
看見老頭兒膽怯地、然而卻是肯定地點點頭,他才“氨的一聲,再度呆住了。不過,這種恍然大悟也隻是片刻工夫。因為村民們這種做法的真正意圖,是如此令人意外和震驚,以致相比起來,他先前那種惟恐得不到諒解的擔心,不管被證明是有必要也罷,沒有必要也罷,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娘希匹!我說呢,老三何以死活不露麵,也尋他不著,原來他是怕我問他要糧要餉!還夥著村裏的人躲起來,不同我見麵!”
由於從昨夜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那個謎團,忽然有了答案,而這個答案競意味著自己此行很可能空手而返,意味著前方——接下來還有後方的巨大混亂、失敗、流血和死亡,黃宗羲渾身的血液就因焦急和氣憤而重新沸騰起來。雖然“大頭”的阿爹那張沒牙的扁嘴巴還在不停地張合著,像在訴說什麼,但是他已經沒有心思去聽,隻管猛然轉過身,大叫一聲“走!”領著仆從們,氣急敗壞地朝化安山的方向趕去。
三
“大頭”的阿爹所說的那座山神廟,坐落在化安山腳的小路旁。說是廟,其實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幢泥磚砌牆的小瓦房。由於年久失修,從外觀到內裏都已經相當破舊。進去是一方高低不平的小小天井,低矮的堂屋正中設著香案,上麵供著一座落滿灰塵的神像。兩旁的帳幔長年累月地受著煙熏火燎,已經破爛變黑。
右首的耳房早就塌掉,剩下左首的一間也是又狹又小,由於沒有廟祝,加上平日除了村民上山打柴路過,進來歇一歇腳之外,也沒有人居住,因此隻用來胡亂堆放些柴草雜物。當黃宗羲領著黃安和另外兩名親兵走了整整五裏路,來到廟前時,發現大門虛掩著,門前的泥地踩得稀爛一片,裏麵卻靜悄悄的。不過,黃安這回有了經驗,也不等主人示意,一把推開門扇,就直闖進去。果然,從堂屋到天井,居然密密麻麻地滿是人。也許是因為沒有料到會被發現,也許是來了許久,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因此一眼看去,他們各自蹲的蹲、坐的坐,全都悶聲不響。甚至廟門這邊傳出了響動,他們還呆呆地坐著,沒有幾個人把臉轉過來。
“好啊,找了大半天,原來你們全躲到這裏乘風涼來了!”看見黃宗羲跨進大門之後,就一動不動地站著,也不說話,黃安首先大聲發出叱喝。
仿佛從夢中驚醒似的,村民們這才紛紛回過頭來。當看清原來不是他們的同伴,而居然是黃宗羲及其隨從,一陣驚慌的騷動就迅速傳遍全常不過,大約發現已經無法回避,他們不久又重新安靜下來,像一堆木樁似的擠聚在一起。
“咦,你們怎麼不說話?”黃安一邊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一邊繼續質問,當發現並沒有三爺黃宗會的身影,他膽子就愈加大起來:“莫非都吃了啞巴藥不成?”
“……”
“噢,這就怪了,”黃安眯縫起眼睛,用挖苦的口氣催促說,“你們既然有膽子躲在這裏,怎麼會沒有膽子說話?”
“……”
“喂,喂,怎麼?你們真的不開口?再不開口,我可要罵人啦!”
“……”
看見即使這樣催迫,對方仍舊沒有反應,黃安當真冒火了,他瞪大眼睛,使勁一跺腳:“嚇,娘希——”然而,沒等完全罵出口,卻被黃宗羲一伸手,攔住了。
黃宗羲攔住親隨,是因為經過長達五裏路的跋涉,他的想法多少起了一些變化。無疑,村民們竟然串通起來抗拒納餉,這使他極其惱火。特別是三弟黃宗會,作為身負重責的糧長,竟然也置大局於不顧,不僅不全力配合征集,反而也同村民們一樣,想方設法躲著不同自己見麵,尤其使他感到不可饒耍因此在最初那一陣子,他簡直咬牙切齒,恨不得即時飛到山神廟,逮住這些可惡的家夥臭罵一頓,然後逼著他們立即把糧餉如數交出來!隻不過,當他一邊趕路,一邊把事情翻來覆去想了又想之後,漸漸又覺得,對方試圖耍賴逃避,這一點固然無可懷疑,但如果據此認定他們是成心搗鬼拖延,又似乎不大說得通。因為眼下在前方等著糧餉的是本村的子弟兵,淪情論理,他們總不至於任憑親骨肉在前方挨餓受凍,都狠心不管。更何況前方又要開仗的消息,這些天已經在浙東各府縣傳得沸沸揚揚,就為著絕不能讓韃子打過來這一點,人們恐怕也不至於糊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有意搗亂。就算村中的愚民們不懂,黃宗會也總不至於夥著他們這麼幹。那麼,就是說,他們或許確有十分為難之處,一時錯打了主意也未可知?說實在話,黃竹浦的貧窮,在通德鄉一帶是出了名的,近大半年來為著打仗,從村裏硬抽去了三四十名丁壯不算,還得倒過來貼錢貼米地養著,負擔之吃重,可想而知……這麼想著,黃宗羲就變得稍稍冷靜一些,覺得事情也許並不是像自己原先認定的那麼簡單,有進一步究問清楚的必要……“列位父老鄉親!”等黃安把那句罵人的話咽了回去,抓著腦袋退到一旁之後,他就交拱起雙手,懇切而恭敬地朗聲說:“宗羲自六月離鄉,率兵打韃子,因戰事繁忙,久疏存問。昨夜才得便返回,不知列位齊集於此,拜望來遲,甚是得罪!請受宗羲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