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丈夫走進來,蘇氏似乎有點意外,隨即急急地避開了冒襄的目光。
“你——這是怎麼了?”冒襄走近去,疑惑地問,同時瞥了一眼已經在炕上熟睡的兩個兒子。
蘇氏搖搖頭,使勁地咬住嘴唇,但淚水卻冒出了眼眶。
“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哭什麼?”冒襄稍稍提高了聲音。
蘇氏仍舊沒有回答,卻突然嗚咽起來,似乎怕聲音傳到外麵去,又趕緊用手絹捂嘴。
冒襄不由得皺了皺眉毛。這位蘇奶奶,本來也稱得上溫良賢淑,安分隨和,可有一樣,就是秉性沉默,有什麼事,總是自己藏在心裏,輕易不肯吐露,甚至對丈夫也是如此,弄得冒襄常常一籌莫展。不過,正因為這樣,冒襄反而有點擔心起來。
他望著哭個不停的妻子,正想耐下性子,繼續追問,站在旁邊的冒貴媳婦說話了。
“大爺,奶奶是不放心兩位小少爺,所以傷心呢!”停了停,看見冒襄似乎沒有聽明白,她又補充說,“本來呢,要是昨兒個老爺動身時,讓兩位小少爺也跟了去,這會兒隻怕都已平平安安到江南了!”
平日最摸得透蘇氏心思的,大約就要數她的這位貼身老媽子。
所以冒襄聽她一說,便不再追問了。是的,考慮到目前江北一帶,已是盜賊蜂起,為著安全起見,昨天冒襄好不容易才說服了父親,讓老人不隨大隊一起行動,而是打扮成普通百姓,由幾個得力親隨護送,穿越靖江縣城,從另一個地點先行秘密過江。當時,妻子曾經提出讓兩個兒子也一起走,但冒襄不想給父親增加累贅,沒有答應。不料直到這會兒,妻子仍在為那件事想不開。
“你今兒怎麼了?”他不高興地說,“不是告訴你嗎,這一次是怕出事,才讓父親先走的。路上須得避開歹人耳目,怎麼能帶許多人?你不見,連老太太都留下了麼!”
“可是……劉姨太……倒跟去了!”蘇氏抽抽搭搭地說,有點憤憤不平。
這一次老父微服先行,把姨太太劉氏也帶上了,確是不假。但那是考慮到劉姨太已經懷孕九個月,即將臨產;而且據名醫診過脈,說她懷的很可能是個男胎。他父母到目前為止,還隻有冒襄一個兒子,人丁未免太弱,所以不管是老爺還是老太太,對劉姨太這一次生育,都寄予了頗大的期望。冒襄自然懂得父母的心意,因此特地作出這樣的安排。結果,父母都沒有表示異議,而冒襄本人更自以為這是一種高尚的、合乎孝悌準則的做法。
“為何讓劉姨太跟著去,這道理你莫非還不明白?她說不準哪時哪刻就要生了,萬一受到驚卟,動了胎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我們這兩個,大的才隻五歲,小的還未斷奶,相公莫非就不管了?”由於擔心兩個寶貝兒子的命運,淚眼汪汪的蘇氏破例地同丈夫爭辯起來。
冒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也冒火了。他嗬斥說:“怎麼不管了?
莫非我丟下你們跑了不成?這兩日,為著全家都能平安過江,我都做了些什麼,你知道不知道?““不,妾不知道!”蘇氏固執地嗚咽說,“妾隻知道,若然兩個孩兒有個三長兩短,妾也不想活了!”她一邊說,一邊把身子伏在炕桌上,悲苦地、絕望地號哭起來。
看著妻子不可理喻的樣子,冒襄覺得腦袋一下子漲大了,渾身的血也翻騰起來。
與此同時,這些天來一直在心中積聚、發酵的那股子懊惱,也變得無法控製。“好啊,我本來就說,不要逃,用不著逃的。可是你們偏不聽,偏要逃。如今逃出來了,你們又是這樣子!你們到底還要怎麼樣才成?莫非除了應付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我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別的好幹了嗎!”有片刻工夫,他在心中激怒地吼叫,隻是由於尚未喪失的一點理智提醒他:眼下是在船上,母親又在隔壁剛剛睡下,他才竭力克製住自己,沒有當真吼出聲來。但是,翻滾不息的怒氣卻逼使他不能不有所發泄。於是他猛地揮起巴掌,把炕邊上的一個針黹簸籮“嘩啦”一聲,扇到了地上。
這麼一來,睡在炕上的兩個兒子被吵醒了。小的一個首先劃動手腳,嗚嗚哇哇地啼叫起來。大的一個也拭擦著惺忪的睡眼,糊裏糊塗地坐起了身子。蘇氏頓時停止哭泣,匆匆站起來,在丫環的幫助下,先把小的一個抱在懷裏,一邊低聲哄著,一邊兀自用手絹拭擦著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旁邊的冒貴媳婦也急忙過去幫忙,把大男孩重新按倒在枕頭上,輕輕用手拍撫著。不過,男主人的發怒顯然使老媽子很害怕,盡管她嘴裏機械地喃喃著,像是在哼一首催眠的歌謠,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隻是不歇地斜起眼角,驚恐不安地窺伺著。
看見妻子又抬起那張被淚水弄得一塌糊塗的粉臉,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冒襄稍稍冷靜下來,但內心的苦惱和困惑,卻變得更加混亂和沉重了。盡管他很想再激烈地發泄一通,以消解心中的窒悶,然而定一定神之後,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於是,他把袖子一拂,鐵青著臉,跨過滾了個滿地的線團、頂針和剪刀之類,大步向艙門外走去。
三
正當冒襄為著安撫母親、訓責妻子而奔忙於中艙和後艙的時候,在他下榻的前艙裏,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環紫衣相幫著,悄悄地忙於燒水、洗盞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進冒府來的。像一隻漂泊無依的燕子,終於找到溫暖的巢那樣,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著前所未有的寧帖、滿足和幸福。她覺得,主宰命運的神明對她實在太仁慈了,不僅讓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為之嫉羨的如意郎君,而且給她安排了這麼一個高貴而寬厚的家庭。老爺和太太不必說,他們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動得直想哭;就連那些個仆婦、丫環們,待她也十分友善。不過最難得的是奶奶蘇氏,非但沒有半點嫉妒之意,而且從一開始就由衷地歡迎她,真心地愛護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親的大姐姐。這一切,都使董小宛仿佛進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覺得以往那一段風塵歲月,簡直是一場可怕的噩夢。的確,雖然隻是短短的十多個月,但她同心愛的丈夫在一起,生活過得有多麼舒坦和愜意呀——品茶、賞月、製香、插花、編書、寫畫、烹飪,凡是以往曾經夢想過,或是夢想不到的種種美妙境界,她幾乎都經曆到、享受到了。有時候,她簡直禁不住問自己,這一切難道是真的嗎?啊,是真的嗎?自然,隨後她又會熱淚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話,那麼就求老天讓我把這場夢做下去,永遠也不醒轉來。
然而,也許因為這一切太幸福、太完滿了,結果,新的磨難又降臨了。最令她發怵的是:自從醞釀要舉家逃難的一天起,董小宛就發現,丈夫對她的態度開始有點變了。雖然每天晚上仍舊回來同她一起過,但煩躁、冷淡、易怒越來越明顯地從他的言談舉止中表露出來。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這樣子,主要還是外間出了大亂子,把他弄得十分緊張和勞碌的緣故。不過,她仍舊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麼地方出了錯,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惡感,甚至疏遠。所以這些天,她一直想方設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圖讓丈夫在自己身邊,能過得順心一些,舒服一些。今天,眼見冒襄又是一個勁兒地忙裏忙外,直到天都黑齊了,仍舊歇不下來,她便想到應當“烹茶以待”,好讓丈夫回來後,小嚐數盞,消除一下疲勞。
現在,一壇子特意從家裏帶出來的上好甘泉已經提到艙中,用一個托盤盛著的兩隻尖腳宣德茶盞、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壺,以及幾樣點茶用的果品——榛子、雞豆和紅棗,也連同茶洗一道,擺開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卻盡自躊躇著。直到銅銚裏的水,在紅泥火爐上發出噓噓的輕響,她仍舊下不了決心動手沏茶。
說來,也難怪她有點膽怯。因為作為頂會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對於品茶之道,一向極其講究挑剔。不僅選料要務求精美,茶具要極其雅潔,而且洗茶、候湯、烹沏等,都有一套嚴格的程序和法門,加上冒襄對自己的烹茶本領一向十分自負,輕易不肯讓別人代勞,總覺經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滿意,所以董小宛進門一年多,別的許多事她都能幫著或者代替丈夫做,惟獨這沏茶,她一直沒有參與的機會。今晚,她背著丈夫自行動手,能否獲得首肯和喜歡,可是一點兒也吃不準。萬一弄糟了,自己挨幾句奚落不打緊,若是敗壞了丈夫的興致,那就有違自己的本意了。
“娘,怎麼還不動手?瞧水都要開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耳畔催促說,那是、丫環紫衣。
董小宛回顧了一下,發現那女孩兒正忽閃著一雙明亮的眸子,關切地瞅著自己。
這個紫衣,本是奶奶蘇氏房裏的一個管事的、丫環,為人聰明伶俐。一年前,因為董小宛初來乍到,身邊需要一個通曉上下細務的人輔助點撥,冒襄才點著名兒向蘇氏要了她。難得紫衣過來之後,對新主人一樣的盡心服侍。所以此刻驀地一見,董小宛倒生出了一個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邊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規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
她問。
“這個麼,婢子也不敢說知道。”紫衣謹慎地回答,“隻是以往爺同奶奶在房裏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陣子,奶奶也想學著沏茶,便求爺教她。
那時爺興致也高,倒認認真真說過好幾回。後來奶奶到底沒學成,從此爺也絕口不說了。”
“當時相公怎麼說,你可還記得?”
“這……婢子雖則也在旁邊聽著,隻怨心思笨,怕記不全。”
“嗯,那麼不須你說,隻要你聽聽我說的,同相公當日說的,可是一樣?”
紫衣點點頭,又遲疑地問:“娘這是……”“哎,你且用心聽著呀!”董小宛興衝衝地打斷說,然後,就側起腦袋,一邊思索,一邊說起來:“這烹沏之法,古今不盡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餅,如今已不時興,所以也不必說它。今時烹茶,擇品必須名貴,取水必須甘泉,這自然是第一要緊的。若這二者俱備,那就須看烹沏的功夫了。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湯,二是洗茶。先說候湯,這沏茶之水,必須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後,再用緩火慢炙。
所謂活火,便是見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做‘一沸’,見四周水泡不斷翻起叫做‘二沸’,大翻大湧叫做‘三沸’。‘一沸’時水尚太嫩,‘三沸’水又太老,都不合用,總以‘二沸’前後為宜。“說到這裏,董小宛便停下來,瞧了瞧丫環。見紫衣點著頭,沒有異議,她才接著說下去:“再說洗茶之法,亦甚要緊,必須待沸水稍溫之後,方能下茶,太沸則有損茶味。洗時以竹箸夾茶,放人缸中,反複蕩滌,除去塵土及黃葉老梗。洗淨後用手擰幹,放入缸中蓋好,少待片刻,然後打開,見葉已轉青,香氣透發,即用沸水泡沏。
不過這當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熱,故須先注水後下葉;冬日天寒,則須先下葉後注水。皆因水之溫熱稍有不合,便會使茶味即時受損,所以最考功夫,萬萬不可大意!罷餉匆豢諂低炅酥螅⊥鴟垂次剩骸拔沂什潘檔模肽閬虺L喙棠棠痰模捎脅歡災Γ俊?紫衣沒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頭點著腮幫子,仿佛還在心中仔細核對。終於,她抬起頭,笑著說:“娘,真虧了你!平日裏也沒見爺向娘說,也沒見娘問爺,怎麼娘適才說的,同婢子前幾年聽爺說的,倒像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細想想,可有漏掉的沒有?”董小宛不放心地問。
紫衣搖搖頭:“若有別的,就是爺還對奶奶說了許多茶的來曆、名目和烘焙的法兒。據婢子想,那些與沏茶怕不大相幹。”
董小宛“嗯”了一聲,“那麼,我們試著沏上一壺,瞧瞧成不?”說著,她就按照剛才所說的程序和要領,動起手來。很快地,一壺茶沏出來了。這當兒,紫衣已經把茶盞洗滌幹淨,用布抹幹,又拈起兩粒榛子,放了進去。
“現在,你且嚐嚐,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兩樣7”董小宛一邊擎起砂壺,朝盞裏注茶,一邊說。
“啊,娘是說,讓、讓婢子嚐?”嚇了一跳的紫衣眨巴著眼睛問。
“不錯。你以往長年跟著相公和奶奶,自然比我更知道他們的口味。就是這沏茶,你也比我見得多,嚐得多——不要推讓了,快嚐嚐吧!”董小宛催促說。
“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讓娘給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爺的口味?”
紫衣十分惶惑,始終不敢伸手去拿茶盞。
“哎,這裏又沒有外人,你我隻當是姐妹罷咧,何必分什麼尊卑!況且,你雖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隻要你嚐嚐,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兩樣?嗯,快點兒,相公不定就會回來了!”
看見董小宛態度十分真誠,紫衣不敢再推讓了。她誠惶誠恐地捧起茶盞,湊在嘴邊,呷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