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封家書(1 / 3)

寒風料峭,殘雪亂山。

早春二月,本該是青黃不接,隻是這晉陽邊關仍籠罩在一片如絮如霧的風雪之中,看不到一絲春色。

大陳興平十一年,如無意外,應是“興平”這個年號的最後一年,大陳與東燕罷兵議和已近二十載,這邊關兵道年久失修,行走甚是不便。可就在這出行不易的節氣裏,一輛素淡陳舊的馬車碾碎結在淤泥中的薄冰吱呀而來,不緊不慢地往那呂梁山行去。

李承宗一介南方文士,委實受不住這北方的苦寒,在馬車內煎熬許久,終是放下了手上握著的半卷《榖梁傳》,歎著氣將雙手攏住了馬車內的銅爐。

感覺到這馬車愈行愈慢,李承宗不由掀開布簾,向趕車的老翁問道:“六叔,還有多遠?”

這位被李承宗尊稱一聲“六叔”的老翁滿麵虯髯,是李家的家仆。他年已六旬,又瘸了一條腿,可卻筋肉虯結,十分彪悍。這急雪回舞的天氣裏,三十出頭的李承宗坐在馬車內卻仍凍地俊臉發白,可負責趕車的六叔卻滿麵紅光精神奕奕。聽到李承宗這一聲問,六叔的臉上瞬間浮出一絲笑,好似那打家劫舍的土匪見到了尚在繈褓的親兒子,粗豪凶惡之餘又有說不盡的溫情。

他說:“大郎,風雪太大了,道上又難走,我看今晚隻能在山下過夜,明天再走。”

李承宗又歎了口氣,無奈地點了點頭。

六叔見他始終心事重重,不禁嘿然一聲,隔了一會方勸道:“大郎,興平帝已崩,如今改天換日,等找到二姑娘,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聽到六叔提起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李承宗登時紅了眼眶。然而,天威如山,即便這是在四下無人的荒山野嶺,李承宗也不敢多言,隻沉默地擺擺手縮回馬車內。他在馬車內呆了一陣,又自袖中掏出一張白皙光潔的信紙來。

自從漢末蔡倫改進造紙術,造紙工藝曆經數百年革新發展,如今在大陳朝最為優質的紙張乃是徽州江家所製“青檀宣”。

“青檀宣”紙質密實,紙麵光潔如玉且易吸墨沁水,在“青檀宣”上書寫作畫,作品及有層次感,向來是大陳朝的文人雅士的心頭摯愛。然而,“青檀宣”名氣雖大,紙張卻略顯厚硬,收藏保存需得保持平整。

而李承宗現在捏在手上的這張信紙質地薄軟可隨意折疊,書寫在這信紙上的字跡雖不能如“青檀宣”那般有豐富的墨韻變化,可卻也未曾出現墨透紙背的情況,顯然十分難得。

至於那紙張的字跡,卻是異常秀美的梅花小篆。信上寫道:“父親大人在上,不孝女玄琦百拜頓首……”

見到這兩行熟悉的文字,李承宗不由淚濕眼眶。他的親妹妹李玄琦,靈巧慧黠、飽讀詩書。十五歲那年自創梅花篆字,遠看如篆字飛舞,近看似梅花盛開。字帖流出後,立時名動京城,被譽為京師第一才女,端得風流雅致,常人莫及。

十年前,興平帝繼位,於新春時大宴百官,年方十七雲英未嫁的妹妹玄琦隨李承宗的妻子王麗質一同入宮拜見與王氏係出同族的長姐王皇後。哪知,就此一去不回,不知生死。

大陳朝立國還不到百年,到興平帝時卻已傳了五代。顯祖薛烈起於微末救民水火,享國不過一十三載,壯誌未酬、東燕未滅,就在三征東燕的歸途中傷重而亡。

仁宗薛裕長於內政,奈何同樣天不假年,在位十五年山陵崩。

惠宗薛質得國四十載,年輕時頗有祖父遺風,曾一路打到陰山下。可惜年老昏聵戀棧權勢,竟聽信讒言流放了大有才幹的懷憫太子,致使懷憫太子客死異鄉。之後,他又縊殺了在奪門之變當夜有“突出表現”的三皇子和四皇子,最終隻得立了軟弱的第五子。

真宗薛清平庸膽怯,熬不住東燕的大舉攻伐,與東燕罷兵議和,河套又失,僅雲州、朔州仍在大陳治下。真宗在位八年,終輪到當時朝野交口稱讚的太子薛敬登基。

興平帝才華卓絕、清澈秀致,繼位之初朝野振奮,隻盼著一洗真宗頹風與民更始。誰料,興平帝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

玄琦在宮禁內失蹤,那時李承宗還不敢將懷疑的目光投向至高無上的興平帝。對於老父親為追查愛女下落於朝堂上針對興平帝的種種言行,他亦十分不解。那時的李承宗,二十有三,狀元及第不過三年,官場上還是初出茅廬。而他的見識也與黔首百姓一般無二,眼見興平帝人才俊美禮賢下士,就不願對他起疑,甚至還不自覺地為他洗地。

李承宗的父親李雍則大為不同,他已曆經三朝,又曾給興平帝當過幾年太子師,對興平帝的秉性了如指掌。愛女無故失蹤,李雍頭一個懷疑的就是宮禁之內的唯一的一個成年男子——興平帝。然而,君臣有別,興平初登大寶惡行未彰。縱使李雍貴為禮部尚書、天下文宗,可又能奈九重之上的天子何?

愛女生死不知,自己卻無力為她討個公道。李雍悲憤之下,決意上疏乞骸骨。哪知奏疏剛送入宮中,李雍就被太學的學子們圍困在家中,求他不要因為意氣用事汙了聖明天子的清白。

直至興平二年初,宮中無端失火,之後興平帝愈發暴戾。不但時見太監宮女的屍首被漏夜拉去化人場,朝堂百官亦動輒得咎。朝登天子堂、暮為階下囚,已是尋常事耳。傳言,百官上朝前總要先與家人話別,隻因這一去就不知可否安然歸家。

皇帝坐穩帝位便撕下假麵偽裝,以鐵血暴虐治天下。太學的學子們束手無策,又來跪求已告病數載的李雍。李雍閉門不見,隻對兒子李承宗泣淚橫流地感歎:“百無一用是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