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落青梅(一)(1 / 3)

1。

最後一次見到薛氏的時候,她氣喘籲籲地躺在床上,脖子歪著,她瘦得可怕,顴骨像雙峰一樣鼓起,牽拉著幹癟的嘴皮,她用凸出的雙眼盯著他,看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嘴唇剛動一下,眼淚驟然流了滿臉,打濕了綾羅玉枕。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手上的熱氣兒已經開始消散了,指甲尖尖的,像是某種動物的鱗片。

他記得這雙手的,成婚的時候,年輕的新娘子自己掀開蓋頭,濃妝豔抹的臉上掛著不安的神情,指頭尖像是剝好的水蔥。

“侯爺……”她的牙齒輕碰下唇,話語破碎氣聲裏,眼淚無聲地淌著。

“嗯。”他答應著,緩慢地交代,“熠兒,已經醒了。”

他有種預感,薛氏熬不過今日了,因而語氣格外柔和。

他撒了謊。臨到如今,她誕下的一兒一女一個瀕死,一個丟失,她燈枯油盡之時,也應該聽到點好消息了。

她卻搖頭,似乎想聽到的不是這個。如今對她來說,哽咽也變得格外艱難。他怔了怔,附耳到她唇邊,聽她最後的交代。

“侯爺……”

一點即將彌散的熱氣噴在他的耳垂上。

她的聲音細細,破碎,似乎真的含著無限的疑惑和不甘:“您看著我的時候……像是在看著別人。”

仿佛有人捏著一根針,猛地刺入心髒,他驟然抬頭,她渙散的眼睛已無神,未幹的淚依舊閃著亮光。

屋子裏陷入一片死寂。

夫妻七載,相敬如賓,臨了卻隻留給他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他現在算是新鰥,卻並未如預料般肝腸寸斷。隻是感到一陣疲倦和冷意,如潮水淹沒全身。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陽光照在他冒出青色胡茬的下頜上,勾勒出流暢的線條,是精心作畫的人一氣嗬成,濃淡粗細,恰到好處。

門“吱呀”一聲推開,管家的聲音小心翼翼,仿佛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知如何打擾:“侯爺……”

“出去。”他背著門,語調平淡地打斷。

外人看來,那背影蕭索,如同被悲傷凍結。

隻他自己知道,那是在疑惑。

修長的手用力按著自己的心口,青年男人的心髒,仍在有力地跳動著……那是為什麼?

結發妻子在他麵前咽氣,竟比不上幾日前在安定門見那陌生妖物的一麵。那雙漆黑眼眸對上他的瞬間,像一把利劍插進他的心肺,那樣尖銳的痛感,恍若人從夢中清醒的刹那。那時,那兩個捉妖人的話何其荒唐:“這是您的骨肉……”

他眯起眼睛,窗外樹葉搖擺。

別人?

2。

他曾經看過東瀛的人偶戲。戲台不過方寸之地,牽絲木偶統共隻五個。

那場戲是薛氏強拉他看的。新婚伊始,不好拂了新婦的興致。女眷們看得津津有味,唯他定定地望著那人偶出神。

上一出短戲,男偶和女偶是抵死糾纏的癡男怨女,這一出新劇,同個男偶和女偶擦肩而過,是素不相識的過路人。

……也對,終究換了新角色。

衣服被人扯了扯,回過頭,薛氏的眼光怯怯,在一片叫好聲中悄聲問:“侯爺,不喜歡嗎?”

他這位妻子,肩膀過於瘦削,看起來總是有種軟糯可憐的意味。

“……慣得他。”趙妃哼了一聲,過分親昵地拉過薛氏的手,“他這人就這樣,你看得高興便是最好的。”

說罷,臉轉過來向著他,那張精心保養的臉上顯出一點厲色:“輕歡,打起點精神來。”

“嗯。”他垂下眼睫,心不在焉地敷衍。戲台外光影紛亂,流光照在他臉上,是那樣的風華無雙,即便是這樣的漫不經心,似乎也可輕易被人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