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看到閣樓中的水晶球時,許暮洲忽然在想,或許他之前也想錯了一件事。
他先入為主地將麵前這個“托婭”看做托婭邪惡麵的剝離品,於是順理成章地認為她作惡是很正常的事。
許暮洲懷疑過水晶球裏“過去”的真實性,但卻因為“托婭”對他展示出的攻擊性,一直下意識地默認為,確實是麵前這個“托婭”殺害了約瑟夫沒錯。
但直到剛剛打開閣樓門的那一刹那,許暮洲才察覺到了之前沒有注意到的微妙感。
——從方才那個場麵來看,許暮洲總覺得,“托婭”似乎是在守護閣樓上的墓碑。
不,甚至不僅僅是這件事。
連約瑟夫被害這件事,其實都是“托婭”自己翻出來給他們看的。這樣看來,她跟另一個托婭一樣,是個典型的矛盾結合體,她看起來自私又冷漠,還心狠手辣,可將這件事翻出來昭告天下本身就跟“自私”十分矛盾。
“其實無論是從環境,還是從水晶球的指向來看,答案都很明顯,這兩個‘托婭’都是有缺陷的。”許暮洲說:“但我先前忽略了一個問題。”
嚴岑跟著在他身邊坐下來,問道:“嗯?”
“缺陷真的一定代表負麵性格嗎。”許暮洲反問道:“對於那個天使一樣的托婭來說,自私或者嫉妒這種性格確實稱得上缺陷,但對於麵前這個‘托婭’來說,這些是她天生的本能,不能稱之為缺陷。”
“對她來說,她的缺陷可能也是鏡像後的結果。”許暮洲指了指頭上的閣樓,說道:“也就是普通意義上的正麵性格……我覺得她其實很心軟。”
許暮洲話音剛落,嚴岑手腕上的繡球花就又落下了一點,隻剩下薄薄的一層底了。
嚴岑看了看手腕,又輕輕笑了笑,讚同道:“看起來說的很對。”
“那事情就很明白了。”許暮洲看著那枚繡球花,說:“……事情快結束了。”
城堡中的大鍾指針向前挪動著,金屬的摩擦聲聽起來十分細微,卻又不容忽視。
嚴岑和許暮洲坐在樓梯上,默契地停下話頭,沒有再交流什麼。
而“托婭”也一直站在樓梯底下,固執地抬頭看著許暮洲,她那瘦小的身軀裏像是蘊藏著巨大的能量,永遠不會疲憊一樣,哪怕在這裏站上一天一夜,姿態也不打晃。
托婭太沒眼光了,許暮洲忽然想,這樣的自己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明明心軟又執拗,隻是夾雜了一些零星的負麵性格,看起來明明完全沒有到十惡不赦的地步。
但許暮洲什麼都沒有說,他明白,“托婭”並不需要他的可憐和同情,嚴岑手腕上的繡球花就是很好的證明。
“女巫”的執念其實從頭到尾都隻有一個而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最短的那根指針又轉了一整圈,在馬上整點報時的前一刻,一直如雕塑般站在原地的“托婭”忽然動了,她微微低頭,有些桀驁地跟許暮洲行了個禮,然後在整點報時響起的那一刹那如灰煙般消失在了原地。
緊接著,那縷飛灰又重新收攏在原地,捏成了一個削薄的幹淨身影。
許暮洲望著托婭那張無辜又幹淨的臉,覺得好像有半輩子沒見過他了一樣。
他捶了捶發麻的腿,從原地站了起來。
“約瑟夫是你殺的,對吧。”許暮洲開口道。
還沒來得及緩過神的托婭聞言一愣,怔在了原地。
“什……”托婭說:“什麼——”
“約瑟夫是你殺的。”許暮洲輕飄飄地重複了一遍:“為什麼不敢承認?”
托婭的臉色驟然變得難看起來,他下意識退後一步,結巴地說:“我……”
“你其實也不是完全正麵的,哪怕剝離開另一個人也一樣。”許暮洲自顧自地說:“約瑟夫就埋在閣樓,但我詢問你的時候,你卻說謊了。”
“說謊這件事大概也讓你認識到了。”許暮洲說:“無論你多努力,在一段時間之後,那些負麵性格總會找上你,然後重新慢慢占據你的精神,最後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逃不開的。”
托婭的眼珠飛速地轉動了一圈,他下意識撇開了目光,心虛地不敢再跟許暮洲對視了。
許暮洲仔細地觀察著他的臉——托婭臉上那層刻意畫就的假麵開始出現裂縫,心虛、恐慌、氣憤、怨恨……這些情緒越來越多地從他的臉上湧現出來,如洪水決堤,開始變得無處掩藏。
“女巫托婭的執念是……”許暮洲從嚴岑手腕上解下那串繡球花,低聲說:“——接受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