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小皇帝告了假,驅車到蘆潭古道。一路香塵細細,柘樹森森。沈問行以為沈玦要去廣靈寺上香,正打算讓廠衛下去清道。沈玦攔住他,道:“清了路,會不會讓佛爺覺得我不夠誠心?”
沈問行愣了一下,摸著腦門道:“不會吧……”
沈玦沉默了一會兒沒說話,徑自下了車。沈問行想說這才到古道口,離廣靈寺還有好幾裏路呢。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卻見沈玦孤身站在天光下,對著廣靈寺的方向,撩袍跪了下去。
古道上車馬不多,軋軋地從沈玦身邊駛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三拜九叩的人。沈問行呆呆地望著沈玦,甚至忘記了阻攔。那個孤絕的影子匍匐在塵埃裏,一步三叩首,向著渺茫煙塵裏的佛音前進。
“爹啊,您這是做什麼?”沈問行這才醒過神來,跳下車跪在沈玦旁邊哀求,“您說您這是……這要是被旁人瞧見……”
沈玦一聲不吭,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繼續前行。沈問行跪在原地看他慢慢往前走,網巾在叩首的時候鬆了一點兒,幾根發絲垂下來,黏在他蒼白的臉頰上。清冷的天光下,他的臉上無悲無喜。
沈問行終於明白過來這個人是攔不住了。他要一路磕上廣靈寺,乞求佛爺救那個病重的男人。沈問行歎了一口氣,轉回車上拿出油紙傘,撐在沈玦的頭頂。廠衛們默默跟在後麵,沒有人吭聲也沒有人再勸。長長的古道上他們像一列緩緩挪動的螻蟻,在塵埃和霜風裏靜默著前行。
日頭上了中天,進香的人慢慢多了,有人看到了沈玦,停下車馬伸出脖子來看。廠衛的曳撒和冰冷的刀鞘驅逐不了他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行腳的販夫,也有王公貴族,有人認出了沈玦,發出一聲驚呼。
竊竊私語像蟬噪此起彼伏,沈瀲病重的消息悄然傳遞著,有人幸災樂禍,有人興味盎然。沈玦充耳不聞,兀自磕頭。額頭叩地,聲聲鈍響,他的臉上沾染了泥塵,素來潔淨的曳撒也染上汙漬。磕到不知第多少個,他額頭上終於破了,鮮血在地上印下奪目的紅印。紅印隨著他的步伐綿延出去,像盛開的紅蓮,承載著無盡的悲苦。人們下意識地讓開那道血跡,沒有人踩在那上麵,於是人群中分出了一條線,沈玦拉著那條線一直往前。
天光下一切都是模糊的,他一次次跪下,一次次叩首。手腳發疼,最後變得麻木,痛苦像隔了一層,他失去了感覺的能力。他在心裏默念夏侯瀲的名字,仿佛這三個字裏藏了力量,讓他不知疲倦。
梵音近了,呢喃著從遠天傳來。沈玦終於磕到了山階腳下,人群裏爆發出一陣歡呼,“到了!到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沈玦並沒有停下。他再次矮身跪地,額頭叩上台階,一朵紅蓮在爬滿青苔的石階上綻放。人群終於靜了,他們默默地看著那個男人一級一級爬上石階,向著天光盡處進發。人們望著他的背影,跟隨著他緩緩移動,忽然覺得他不再是平日裏高高在上的東廠督主,而是一個卑微到塵埃裏的凡人,一如芸芸眾生。
日頭西沉,遠山溶入黃昏,暮色籠罩在人群的肩頭。沈玦的臉蒼白得可怕,手和腳都在顫抖。他伏在山階上喘氣,抬眼望去,層層石階向上綿延,消失在一片霞光中。有人忍不住喊:“廠公,別跪了,夠了!佛爺看得到的。”
“是啊,算了吧。沒準兒小沈大人已經好了呢,您回家瞧瞧去吧!”
沈玦不聽,繼續往前。他不再站起來,而是跪著叩頭,跪著爬階。一個小女孩兒舉著水袋隔著廠衛的人牆喊:“廠公,喝水!”
沈問行忙拿出自家帶的水囊,“爹,喝點吧,歇會兒再跪。”
沈玦閉著眼搖頭,伏身叩首。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每一刻都漫長得像沒有盡頭。當夕陽斂盡最後一絲光輝的時候,沈玦終於到了山頂,沉雄的梵聲從寶殿裏傳來,響在耳邊聲如奔雷。顫抖著跨入門檻,滿室長明燈火如晝,他匍匐在神佛的腳下。
“諸天神佛在上,罪人謝驚瀾來此叩罪。發我宏願,終生茹素,行善三千,換夏侯瀲康健如初。燃心燈為證,諸佛應願,吾誓無違。”
他伏在大佛冰冷的目光中,像一片淒冷的枯葉。遲遲的梵聲中沒有人應答他,他聽見自己的淚滴砸在地磚上,清脆的一聲響。他想起月光下夏侯瀲溫暖的目光,低沉的嗓音,像涓涓細流,輸進他蒼涼的心底,那是他荒蕪一生中最後的慰藉。一刹那間無盡的哀苦像冰冷的海潮將他淹沒,他頭抵著地磚,閉上雙眼。
“佛爺,求你,罪是我的,報應是我的,罰我,不要罰他。”
“求求你,把他……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