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客子如蓬(1 / 2)

一瞬間,仿佛有莫大的悲苦壓在沈玦的心頭,沉沉的,像一塊撲滿塵土的墓碑,沈玦舌尖有說不出的苦澀,仿佛滿滿一壺苦茶灌進腔子,苦得舌頭都枯了,心也枯了。

月光穿過簷溜,在青石地上蔓延,觸碰到沈玦的腳邊,沿著曳撒的金線爬上膝頭,最後憩落在他的手邊,冰冰涼涼,好像一塊冰。到這個時候,沈玦反而慢慢平靜下來,心頭翻湧的苦潮重歸寂靜,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夏侯瀲見他不說話,扭頭看他,他眼角還掛著淚,透明晶瑩的一點,在臉頰邊上蜿蜒而下。他伸手想要替他擦擦,沈玦一偏頭,躲過了他的手。

夏侯瀲愣了一下。

沈玦道:“我看你是想好了,不想活了對不對,聽天由命了對不對?”

夏侯瀲瞧他臉色不對,心裏忐忑起來,伸手拉拉他的袖子,沈玦猛地抽回手,坐得離他遠了些。

“……”夏侯瀲有些摸不著頭腦,“怎麼了……”

沈玦垂著眸子,夏侯瀲看不清楚他什麼神色,隻知道他現在肯定在生氣。過了片刻,沈玦道:“好,你死你的吧。你自己都不在乎你的命,我瞎操心什麼勁兒?”沈玦冷笑了一下,繼續道,“不過你聽好了,夏侯瀲,你死了,我立馬自刎在你跟前——不對,你將死的時候,我就讓你眼睜睜地看著我自刎。”

夏侯瀲有些無奈,“少爺,你別耍小性子。”

“什麼小性子?”沈玦冷冷瞧著他,“你以為我辦不到嗎?”

“……”沈玦還真能做出這種事來。夏侯瀲心裏湧起無力,這廝是不是話本子看多了,腦子被那些風花雪月鏽住了,連殉情這事兒都想得出來。

“少爺……”夏侯瀲哀哀地拉他的衣襟。

沈玦麵無表情地把衣襟抽出來,“別想多,我不是要跟你殉情。死之後,也別想我跟你一同走黃泉路,下輩子我要離你遠遠的,你若投胎在中原,我就去當南蠻子,或者羅刹鬼,總之要和你天南地北,再也不相見。”

“……”夏侯瀲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片刻才道,“這你多虧啊,聽說南蠻那邊老是漲大水,一下死好幾千人呢。”

“也好,”沈玦道,“拜你所賜,我這輩子英年早逝,下輩子也英年早逝。”

夏侯瀲深深歎了一口氣,徹底拿他沒轍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威脅他的法子竟然是當著他的麵兒自刎,下輩子也不相見。他一麵覺得好笑,一麵又覺得苦澀,平時那麼精幹一人兒,現在卻傻了吧唧的。可這的確是最狠的報複,光想想那場麵心就刀割似的。夏侯瀲又喚了他一聲,小心翼翼地蹭到他邊兒上。

沈玦猛地站起來,躲開他的觸碰,寒聲道:“我看今日起我們就不要見麵了,等你彌留之際,我再到你麵前自刎,咱們這事兒就完了。”

他說完就轉身走,連頭也不回。夏侯瀲看他是來真的,一下就慌了,追在他身後,連喊了好幾聲“少爺”。沈玦壓根不理,一聲不吭地往外走。跨出垂花門,轉進回廊,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亂走一氣。仆人們見了都發愣,避到一旁不敢說話。他們倆踩著月光,一人悶頭走,一人追。最後到後花園裏,夏侯瀲跑了幾步追上他,從背後死死將他抱住。

“我錯了,少爺,我錯了。”夏侯瀲圈著他的腰,臉埋在他的頸側,“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滾開。”沈玦掰他的手。

“不滾不滾,我就賴著你。”夏侯瀲不撒手。

“滾開。”沈玦咬著牙重複。

“少爺你忍心嗎?你看我都病了,哎——腿又軟了,我要暈了。”夏侯瀲扒在他身上不動彈。

疏疏落落的葉影打在他們倆身上,中間漏著清泠泠的月光,簷溜上滴著露水,遲遲地,一滴一滴,反射著晶瑩的光。沈玦不掙紮了,扶著樹不吭聲,夏侯瀲把他轉過來,定定地凝望他的眼睛。

他撇過臉,故意不看夏侯瀲。

夏侯瀲笑道:“還生氣呢?你說我怎麼這麼壞,老是惹你生氣。小時候氣你就算了,長大了還氣你。”

沈玦低低哼了一聲,道:“你知道就好。”

夏侯瀲看他不生氣了,鬆了手,靠著樹站著。走前幾步是台階和漢白玉闌幹,再下麵是水池子,波光粼粼,有幾塊假山石冒出頭,溜圓渾亮。夏侯瀲撿起一塊石頭打在水裏,漆黑的水池裏迸濺出白亮的水花。他歎了口氣道:“傻少爺,我也舍不得你啊。可萬一呢,我說萬一,這病治不好,一不小心歇菜了,總得想條後路吧。以前在伽藍的時候,刺客臨行前都要寫遺書的,我也寫過好幾封來著,後來我娘死了,才懶得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