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夢裏塤歌(3 / 3)

百裏鳶搖頭說不是,“哥哥是我在雪地裏撿的。他一出生他娘親就不要他了,他爹爹把他當奴隸使喚,他和我一樣,所以我認他當哥哥。”

阿雛輕輕摸她的臉頰,她瓷白的小臉兒在手心裏好像一捏就會碎掉,阿雛微微地笑著,眼睛裏有很柔軟的光,“其實姐姐也沒有家人。我很小的時候,爹爹得罪了當時的司禮監掌印魏德,家裏被東廠抄了,我連爹爹娘親的模樣都不記得了,單記得那些凶神惡煞的東廠番子。阿鳶要是不介意,可以認我當姐姐哦。”

百裏鳶沒答應,隻道:“可我是個壞蛋,你不會喜歡我的。”

阿雛輕輕拍了下掌心,道:“太巧了!我也是個壞蛋!”

百裏鳶一愣。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天天鑽別人家的狗洞,爬樹偷別人的棗子吃。”阿雛笑眯眯道,“怎麼樣,壞蛋小妹妹,敢不敢認壞蛋大姐姐當姐姐?”

百裏鳶沉默了好久都沒說話,阿雛有些尷尬,心裏忽然後悔自己口無遮攔。阿鳶穿得這樣富貴,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閨女兒嘛,怎麼會認她一個贖不了身的官妓當姐姐?可她向來都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媽媽說過她很多次,她就是改不了。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頭,忙為自己找台階下,“哎呀那個……我隻是說笑……”

“姐姐。”百裏鳶忽然道。

阿雛呆了一下。

“姐姐,”百裏鳶躺下來,睡在她懷裏,“你不是說我可以認你當姐姐嗎,現在我同意了,以後你是我姐姐了。”

阿雛心裏好像被敲了一記,腮邊有眼淚掉下來,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重重地“嗯”了一聲。坐了一會兒,又赤著腳下床,風風火火朝門外趕,氣道:“這夏侯怎麼回事?煮個紅糖水要這麼久!”

把門打開,持厭剛好走到門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阿雛趕他進來,持厭把紅糖水端上炕桌,再把炕桌端到百裏鳶跟前。阿雛又在抱怨炭火不夠暖,要持厭去拿廚房拿雪花炭回來。持厭依言去了,扛了一簸箕回來,把炭加到炭籠裏。

百裏鳶坐在床上,用銀簪探了探紅糖水,沒有毒。她扭頭看外間坐在炭籠前烤火的兩個人,阿雛嘰嘰喳喳說著什麼。這個女人長了一張十分聒噪的嘴,永遠也停不下來。一會兒說這幾天老鴇對她很好,沒有逼她接客,一會兒又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持厭雖然好,可惜是個傻的。

持厭在烤濕了的衣襟,一看就沒在聽。百裏鳶把紅糖水全喝完了,肚子裏暖暖的。她躺下來,用阿雛的大紅棉被裹緊身體,眼睛還看向外間,阿雛在卸妝,現在她隻能看到持厭了。

他臉上用脂粉做了改動,不是原本的麵貌,但眉目沒有變。他其實長了一雙很鋒利的眉眼,可他身上有股呆氣,總是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好像誰都可以欺負他。於是眉眼裏的戾氣全消了,隻剩下恬淡的安然。

他們其實很早就見過麵了,在她還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每天盼望著快點過年快點回家的時候,她是在那座大宅子裏見到了他。她一個人睡在沒有生炭火的屋子裏,婢女和老媽媽在隔壁屋賭錢打馬吊,她一邊發抖一邊聽她們喝了酒醉醺醺的笑罵聲。她記得也是這樣裹在棉被裏,可那時候的棉被很硬,冷得像一塊鐵,用力抱緊了也抱不出一點暖意。她隻好改成抱自己的膝蓋,一麵數著綿羊期盼自己快點睡著,隻要睡著就不冷了。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一陣塤聲,悠悠揚揚,像夜空裏的風。她一下子清醒了,塤聲一直飄,她再也睡不著了。她望著黑漆漆的床頂望了很久,悄悄從床上爬起來,隻穿了一件單衣就赤著腳下到地上。她先爬在地上聽了一會兒牆壁,確定隔壁的老媽子和奴婢們不會突然來看她,然後披上夾襖,爬上杌子推開窗,從軒窗翻了出去。

那塤聲在寂靜的夜空裏飄蕩,像朔北的雪花,也是冷冷寂寂的。她聽著塤,覺得心空空落落,像一個破舊的皮囊,可以裝進去很多很多風。她光著腳走在回廊裏,順著塤聲走,腳凍得冰冰涼涼也不停,月光下的回廊是銀白色的,曲曲折折向前伸出去。她踩著堅硬的地麵,覺得那飄忽的塤聲好像要帶她去一個鬼魂棲息的地方。

她最後在花園裏找到了那隻塤——那是一個年輕人,似乎介乎青年和少年之間,身上披了灰白色的披風,不知道是原本就那個顏色還是洗得褪了色。他坐在池塘邊上吹塤,月光灑在他的肩頭,他像一個隨著月光降臨的鬼魂,似乎天一亮,他就會隨著月光一起蒸發掉。

她偷偷蹲在抱柱後麵一邊搓手一邊聽他吹塤。她疑心這是一個夢,不敢動也不敢聲張,怕一出聲,那個吹塤的鬼魂就飄走了。空靈的塤聲像淒清的月光在青白色的園子裏蔓延,籠罩了她全身,她自己也變成了月光裏一個青色的剪影,小小的一團,像一隻小獸。她默默地聽,全心全意地聽,冰涼的塤聲帶著她的思緒,變成小小的蜉蝣,飛出去很高很遠。她忽然就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滴到手背上。

她想她遇見了一個和她一樣的人,他們一樣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