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江湖夜雨(2 / 3)

“魏德任人唯親,沒有督主,我們根本出不了頭!”

眾番子齊刷刷地跪在地上,道:“我等願為督主鞍馬,誓死效忠!”

“若無諸位弟兄,亦無我沈玦!”沈玦翻身上馬,望著皇宮的方向,“待我重歸京城之日,便是魏德殞命之時!”

淒淒風雨中,緹騎們猶如一道洶湧的暗潮,奔入重重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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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亮,灰蒙蒙地藍,東方泛一點魚肚白。胭脂胡同裏一片寂靜,遠不似夜裏鶯千燕萬、華燈滿巷。雲仙樓柴房,夏侯瀲從幹草鋪成的床上爬起來,眯瞪著眼走出去,在水井邊打水刷牙漱口洗臉,收拾停當,穿過角門,去廚房燒水。路上碰見其他小廝,互相點頭就算打過了招呼。他把水桶一桶一桶地拎到後院西廂房,擺在門口。廂房門口掛了一個木牌,上麵墨筆淋漓書了三個大字——“溫柔鄉”,裏頭靜悄悄的沒聲兒,想是還在睡覺。

夏侯瀲把水提進耳房,倒進棗木浴桶。四下亂七八糟,地上有一隻鳳仙花繡鞋,香幾底下還有一件銀紅衫子,窩窩皺皺,像一團抹布。臉盆翻倒在地,瓷方樽也倒了,裏頭的水流幹了,晚香玉被踩了一腳,花瓣兒淒淒慘慘地碎在地上。看得出這兒昨晚經過了一番“大戰”。

夏侯瀲假裝沒看見,把水都倒上了,再撒上厚厚的玫瑰花瓣,一定要完全蓋住水麵才行。

這是雲仙樓頭牌阿雛的規矩,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地洗一次花瓣澡。夏侯瀲四個月前到的雲仙樓,足足給阿雛拎了四個月的洗澡水。他把空木桶在門口擺好,去廚房拿了一個燒餅、五個白麵饅頭和一壺水,坐在遊廊上慢慢吃起來。他活兒不多,不用著急。

昨晚下了大雨,地上還很濕,磚頭縫裏都是水。地壇裏頭的花啊草的焉了吧唧的,阿雛最心愛的兩盆君子蘭已經死了,白嫩嫩的花瓣零落一地。他昨晚忘記把花收進屋子,一會兒阿雛見了又得鬧了。隔壁院子鬧哄哄地吵起來,那是個相公堂子,裏頭住的都是男伎,有個相公脾氣不大好,時常有小廝被他打個半死,跑來跟夏侯瀲訴苦。

時間過得飛快,他離開伽藍已有三年光景。那天在伽藍,他以為他會失血過多而死,但他好端端地醒來了,,他悶著頭想了半天,最終去了棲霞山找秋山。秋山是棲霞寺的住持,他讓夏侯瀲在寺裏當帶發修行僧,幫他削骨剔肉,改頭換麵。他裹著滿頭繃帶在寺裏麵掃了五個月的地,每回寺裏的香客見了他,都會帶著憐憫的表情給他點銀子,他們大概以為夏侯瀲毀容了。

拆繃帶的那一天,他在黃銅鏡裏看見他的新臉,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扔人堆裏就找不見。但還挺耐看,眼睛和鼻子都沒有動刀,照舊是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梁,他很滿意。不過眼睛上方那道疤是沒法除了,他用脂粉蓋了蓋,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仇家都認不出他,東廠的番子從他邊上過,頭都沒有轉一下。他去金陵幫持厭清了賬,然後四處遊山玩水,持厭說的楓橋驛鈴,寒山晚鍾,吳江小唱,他統統走了一遍、聽了一遍。滄浪亭邊,他焚了持厭的遺書,將飛灰撒入淙淙流水。從此山川百景,天地萬象,持厭都不會錯過。

七月半那天,他在棲霞寺後為自己挖了個墳,用身上最後一點銀子買了一副薄棺。他躺進棺材,自己合上棺材蓋,安安靜靜地等死。棺材裏很黑,他一開始胡思亂想,後來爬出來上了幾次茅房,有一次嚇到了一個打後山過去的樵夫,他連聲道歉,又躺回去,迷迷糊糊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他沒死。他踩著遍地火紅的楓葉,回了棲霞寺。

秋山坐在廊下喝茶,見到他迷茫不知所措的模樣,道:“天不亡你,好生活下去吧。”

“可我是個罪人。”

“一念惺悟,一念為善,一闡提尚可渡永劫而成佛,況乎汝哉?”

夏侯瀲拜別了秋山,開始四處漂泊。他居無定所,走到哪裏算哪裏。但麻煩的是,他沒有戶籍也沒有戶帖,是一個流民。官府抓流民抓得很嚴,一旦被抓到,要麼登上棄民簿,關進大牢,要麼遣送邊關去戍邊。他躲躲藏藏,還得想法子做工賺銀子養活自己,著實辛苦得很。

到台州的時候,碰上倭寇圍城,軍營招募兵馬,不問籍貫。他實在窮困,應召入伍,在營裏待了一個秋天。然而在一次巷戰中,一個倭寇打飛了橫波,將那倭寇宰了之後,卻怎麼也找不到橫波了。後來在拍賣集市上瞧見,他沒有錢贖回橫波,眼睜睜地看著東廠的人把橫波帶走了。

他隻好進了京。在東廠眼皮子底下,生活尤其不易。京裏查流民查得十分嚴格,每過幾天各處破廟、土地祠、義莊這些流民常抱團的地方就要被清查一次。東廠戒備森嚴,鐵桶似的,根本無從入手。去年十二月,他在京郊的林子裏凍得瑟瑟發抖,肚子又空空如也。他沒死在仇家手裏,沒死在伽藍的殺場上,卻要餓死凍死在京郊樹林,等到了陰間,他恐怕會被他娘笑死。

趕巧阿雛去尼姑庵上香回來,把他撿回了胭脂胡同。阿雛跟老鴇說他是來投奔她的表弟,將他留在了雲仙樓。他有了落腳的地方,總算解決了吃穿住宿的問題。阿雛是個美麗的女人,遠山眉,霧蒙蒙的眼睛,乜斜著眼睛看人的時候,有種妖精一樣勾魂的美。不過她下巴瘦削了些,嘴唇生的薄,讓她顯得有些凶。可有些男人就喜歡這樣看起來凶巴巴的女人,看她婉轉承歡的時候,有征服的快感。

阿雛是雲仙樓的花魁,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老鴇都哄著她。男人想要和她睡覺,一晚上非得要二三十兩紋銀。有時候阿雛脾氣上來,還不肯接客,窩在屋裏頭,任鴇兒敲門敲得震天響。但阿雛就是阿雛,冠絕京華的京城名妓,北班裏頭隻有她能和南班的瘦馬叫板。鴇兒還是得哄著她,趕著夏侯瀲去幫她排隊買糕點鋪子裏的一口酥,褚樓的油燜大豬蹄。

那些恩客都不知道,他們眼裏妖精似的阿雛,喜歡一邊徒手抓著油燜大豬蹄亂啃,一邊和夏侯瀲喝酒,高興的時候瘋瘋癲癲,有時候又突然低沉下來,撫著鏡子問夏侯瀲她是不是老了。

像阿雛這樣的瘋女人,夏侯瀲是一輩子也捉摸不明白。譬如說剛才的問題,夏侯瀲說她沒老她又不信,說她老了她又生氣。夏侯瀲隻好假裝沒聽見,自個兒喝酒。在雲仙樓待的日子很愜意,除了幫阿雛買豬蹄,夏侯瀲不大出門。

可他還是得想法子找回橫波。他猜橫波在沈玦那,沈玦是東廠督主,東廠得了他的東西,勢必得交給沈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