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魂無往(3 / 3)

夏侯瀲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地,像一條喪家之犬,爬回屋子。

夜,寂靜無聲,連狗吠都沒有,整座城像死了一般。

夏侯瀲抱著膝頭靠在床邊。淚已經流幹了,他是男孩子,本不該哭。小時候他一哭夏侯霈就煩,說他是個娘娘腔,愛哭包。夏侯瀲當然不愛聽這話,每次想哭了就使勁憋著,憋不住了就咬拳頭,死也不能出聲。

現在沒人管他哭不哭了,他可以從黑夜哭到天明,再不會有人罵他愛哭包,像個女孩兒。

門忽然被打開,段叔走了進來。

他遞給夏侯瀲一把刀,夏侯瀲接過手,原來是橫波。

冰涼的刀鞘握在手裏,夏侯瀲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什麼也沒說,隻慢慢地把橫波抱進懷裏。

“這是我在城外樹林撿到的,幸好還能找到橫波,給你留點念想。”段叔說,“說起來,我認識夏侯也得有二十年了。她是個天生的刀客,旁人當刺客,怎麼也得吃點苦頭,摸爬滾打的,慢慢才能有點兒名頭。但失手是無論如何都免不了的,咱們這幫人心思很簡單,能幹就幹,保住命才是頭等大事。

“可你娘不一樣,她是個天才,出道以來,從不失手,從無敗績。在中原,人們管她叫迦樓羅,在西域,她被稱為‘阿沃魯’。‘阿沃魯’,是魔鬼的意思。”

夏侯瀲依舊沉默著,雙眼像枯涸的井。段叔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歎了口氣,又道:“小瀲,你要記住,你的父親是伽藍住持,三十年前橫掃中原,無人敢擋的弑心佛陀,你的母親是伽藍的迦樓羅,西域的阿沃魯,天下最鋒利的兵刃。你的身體裏流著刺客的血,你是天生的刺客。

“你的兄弟持厭,傳承了弑心的刀法,去找他吧,小瀲。去向他學習天下至強的刀術。”

夏侯瀲抬起眼,漆黑無光的雙眼映著段叔的麵容,他沙啞地重複那個未曾謀麵的兄弟的名字:“持厭。”

“不錯,他住在黑麵佛頂。除了住持,無人知道通往黑麵佛頂的路,你隻能靠自己爬上去,用繩索,用匕首,無論用什麼,去找到他吧。小瀲,你要代替你的娘親,成為最強的刺客,隻有成為最強,你才能打敗柳歸藏。”

“我明白了。”

悲戚的少年藏身在黑暗裏,段叔看不到他的雙眼,隻看見他瘦削的手握著橫波,那樣竭盡全力,仿佛手指都要折斷。段叔突然有一種感覺,他握住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他的命。

刺客們開始計劃撤出柳州。他們打算分批撤退,夏侯瀲是第一批。

他們選在一個晴朗的日子,秋葉、段九和夏侯瀲三人騎著馬出了城。平野莽莽,入目是枯樹老鴉,板橋石路。天際流雲淡淡,像一筆極淺的墨信手一畫,下頭的顏色更深一點,勾勒出無盡遠山。

出城一裏,夏侯瀲忽然勒停了馬。

秋葉和段九驚訝地轉頭看他。

他這幾天沉默了許久,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秋葉讓人輪流看著他,生怕他做出傻事。但他什麼也沒幹,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連大門檻都沒有靠近一步。他還是個孩子,誰也不能期盼一個孩子迅速從喪母之痛中走出來,可他連眼淚也不再流,乖巧得讓人害怕。

“你幹什麼?”段叔問道。

夏侯瀲下了馬,沒有回答,徑自跪在道旁,向柳州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不孝子夏侯瀲,在此拜別母親!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從今往後,夏侯瀲與驚刀山莊,與柳歸藏不死不休!”

秋葉走到他身邊,“小瀲,你可知既造殺業,必遭殺報?我等滿手鮮血,惡貫滿盈,有今日是意料之中,你何必執迷不悟?聽我的,不要耿耿於懷,你該過你自己的日子。冤冤相報何時了,你殺了柳歸藏,柳歸藏的子孫門徒又來殺你,何苦來?”

“師父,”夏侯瀲沒有回頭,那跪著的背影料峭又蕭索,“我夏侯瀲,此生此世,不娶妻,不生子,不收徒,不結友。所有孽債,終於我身,我身既戮,一切皆休。”

冬日的平野,草木頹靡,風聲蕭蕭。

夏侯瀲的話,是誓言,也是懲罰。

秋葉看著夏侯瀲站起身,從他身邊離開。

凜冽的冷風肆無忌憚地拉扯著他的發絲,那一身破舊的黑色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這個自小無法無天的孩子,就這麼被哀痛和仇恨硬拔著長大。當他抬起眼來的時候,秋葉的心狠狠地抽痛。

那雙眼屬於一隻受傷的孤狼。

秋葉知道,當它傷愈的那一刻,它會帶著利爪和獠牙從遠方歸來,向所有踐踏那個刺客的人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