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千機刃(2 / 2)

他是跟貓兒狗兒似的被夏侯霈養大的,平平安安順順當當長到如今實在是很不容易。八歲以前是他最快活的時候,那會兒夏侯霈不放心他一個人待在山上,每回下山都帶上他。夏侯霈去刺殺的時候,他就被寄放在客棧酒樓的掌櫃那,一覺醒來夏侯霈就回來了,還常給他帶烤紅薯。一大一小兩個人蹲在門檻邊上啃紅薯,夏侯瀲嘴巴嫩,紅薯太燙,常常要吹上好一會兒才敢下口。夏侯霈卻是個不怕燙的,騙他說幫他吹,結果一張嘴,半個紅薯就不見了。夏侯瀲哇哇大哭,夏侯霈笑得直打跌,變戲法似的,又從背後掏出個紅薯遞給夏侯瀲。

夏侯霈幹過的壞事不止這一樁。她以嚇唬夏侯瀲為樂。從小,他就被告知小孩子喝茶會變黑,喝酒會變笨,洗澡不洗幹淨身上的胰子沫沫會長爛瘡,掉了的牙齒沒有及時長回來滿嘴牙都會掉光。就這樣,夏侯瀲提心吊膽地長到現在,還經常做滿嘴牙掉光的噩夢。

這都是往事了,八歲以後,夏侯霈再也沒把夏侯瀲帶下山。

山雞的香味把夏侯霈給勾了起來。她沒有束發,一頭黑亮的長發潑墨似的散在身後,踩著木屐走到鍋邊上,大手一伸就撕下來一隻雞腿。

“刀術不行,廚藝倒是不錯。趕明兒我跟那老不死的說說,讓你去村子裏當個廚子得了。”

“滾!”

夏侯瀲又炒了倆菜,擺上一壺小酒,夏侯霈吃得心滿意足。酒酣飯飽,夏侯瀲瞅著時機差不多了,試探著開口:“娘,我想……”

夏侯霈沒等他說完,手一揮:“免了,別想。”

“我還沒說呢!”

“知道你要說什麼,”夏侯霈一邊剔牙一邊道,“想讓你娘我陪你去把那個小少爺弄出來是吧。”

“真不愧是我娘,果然母子一心。”夏侯瀲諂媚地給她斟酒。

“算了吧你,人壓根不想出來。”

“那是他一時鬼迷心竅。娘您不知道,他是天生讀書的料,那個戴聖言戴先生,您聽過吧,誇他是‘美質良才’,‘文追韓柳,詩比李杜’,他不去讀書,豈非可惜?”這些其實都是戴聖言誇本朝大家李東陽的話,夏侯瀲把它們栽到沈玦身上,就盼夏侯霈能同意。

夏侯霈不為所動。

“我找秋師父陪我去。”夏侯瀲撂筷子。

“你以為秋老弟就能答應你?”夏侯霈“哼”了一聲。

夏侯瀲:“……”

“有能耐就自己去,找長輩幫你鋪路算個什麼?”

夏侯瀲沉默了一陣,偏頭道:“您為我鋪什麼路了?從小到大,您就沒管過我。八歲那年,要不是秋師父把我抱回去,我早就餓死在這兒了。”夏侯瀲八歲,夏侯霈把他晾在山上,他什麼都不會,坐在屋裏哭得昏天暗地,直到餓得聲兒都發不出,恰巧碰見秋葉回山,把他撿回自己院裏喂水喂飯,他才沒給餓死。

夏侯霈汗顏,道:“我八歲就能自己討生活了,以為你也行呢。離開之前也教過你怎麼炒菜做飯啊,你不幹得挺好的。”

“還有我哥。”夏侯瀲低頭捏自己的手指,“要不是摩伽說,我都不知道我還有個孿生哥哥。”

夏侯霈半天沒說話,夏侯瀲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捏著酒杯,不知道在想什麼,夏侯瀲複又低下頭去,撇了撇嘴,道:“我打聽到他在黑麵佛頂,我要去找他。”

牛鼻子山南邊有一座巨大的懸崖,如斧鑿一般縱切而下,卻沒有切出筆直的崖壁,而隱隱約約露出一座雙手合十的巨大佛像。牛鼻子山山石泥土皆是黑色,佛像自然也是黑的,刺客們都喚它為黑麵佛。

那處夏侯瀲隻遠遠看過,不是他沒動過心思上去玩兒,而是太過陡峭,根本上不去。也不知道他哥和住持是怎麼上去又怎麼下來的。

“你自己往水裏照照,不就見到了?”夏侯霈道。

這個混蛋根本沒有想過去找他哥!夏侯瀲拍桌道:“娘,您怎麼能這樣!您就不怕他怨你恨你?”

“大約不會吧。”夏侯霈道,“弑心已經把他教成傻子了,除了用刀,連話都不會說。”

“……”

夏侯霈側過身子,她還端著手裏的酒,卻一口都沒有喝,細碎的發擋住了她的眼,夏侯瀲看不到她的神情,隻聽見她聲音似乎一瞬間老了許多。

“去見他又能如何?小瀲,有時候錯了就是錯了,就算皸手繭足,底死謾生也無法彌補。”

“我……我沒說您有錯,就是有點兒狠心。”夏侯瀲抓抓頭。

“不,生下你們就是我的錯。”

夏侯瀲一愣。

“你不是說我不管你嗎?小子。”夏侯霈站起身,從屋裏搬出一疊文書丟到他懷裏,“這回的買賣,我領你去。”

“啊?真的?”

“我會為你守門,你自己進去和那個將軍打。無論你勝了還是贏了,我都不會進去,也不會回頭。我隻幹一件事,就是把想要進去的人殺掉。”

“那要是我輸了,出來的人是他呢?”

“簡單。”夏侯霈勾起唇角,笑容在風中冰冷又張狂,“你娘我陪你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