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宙斯還能輕易勘破兒子誆騙的伎倆,但現在,他不那麼自信了。
宙斯隨即想到,與其他神子一樣,赫爾墨斯也向冥河女神發下重誓,絕不會做出有害奧林波斯之事。加之相比其他神祇,赫爾墨斯向來省心又友善,幾乎沒有誰討厭他,也沒有他無法消解的仇怨。即便是普羅米修斯的弟弟、那位至今也在保護凡人的提坦神族,麵對赫爾墨斯也和顏悅色。
於是宙斯莊嚴頷首:“也罷。就按照你所說的做。快去快回。”
赫爾墨斯便將潘多拉攔腰抱起,輕輕一蹬地麵。
眾神的信使足下生翼,行走如飛,眨眼就消失在了金色殿堂外。
疾風撲麵而來,潘多拉閉上眼睛。然而,風幾乎立刻就停了。她眼睫顫動著啟眸,發現自己往赫爾墨斯的懷裏靠得更深了一點,也因此受到庇護。
她抬頭看向赫爾墨斯,目光澄澈平靜。
視線相觸,綠眼睛的神明的表情驟然震動,像幕布被卷起一角。
哪怕麵對主宰天空的父神宙斯,赫爾墨斯都不會恐懼。但他不死軀體中的某個地方,也許是心髒,因為在潘多拉的眼睛裏找到自己的倒影而蜷縮。
而且這不是第一次。
剛才在奧林波斯的金殿之中,與尚未得名的潘多拉麵對麵的那刹那、還有她雛鳥學習抖動羽翼般模仿他微笑的時刻,同一股凶狠的惡寒都擊中他。那與畏怖相近,又截然不同。如果恐懼是冰是苦酒,那麼這陌生的悸動便是火是蜂蜜。
赫爾墨斯對這古怪的病症有頭緒。但不願意相信。
與兄弟姊妹不同,他極少卷進糾葛的漩渦裏。他固然有獵殺百眼巨人阿爾戈斯的戰績,但比起英雄,更適合當個好脾氣的過路人。畢竟來往三界的信使不會在哪裏長時間停留,為人傳信的旅程目的地也從不是他自己的目的地。
是的,他一定隻是為匠神的傑作所折服,與其他在場神祇一樣。
美神阿芙洛狄忒都認可潘多拉的美麗,歎息著賜予她超群的魅力,以及與魅力永遠結伴相隨的渴望、遺憾與柔情。即便是不為愛情捉弄的雅典娜,也向潘多拉露出微笑。
他不過是被勾起了好奇心,想要再多欣賞一會兒眾神的作品。
赫爾墨斯這麼想著,略感寬慰,口氣輕鬆地調侃:“希望你不恐高。”
潘多拉怔了一下,看向周圍。
他們在雲間迅速穿行。因為飛得太快,深色大地上的聚落、綠野與河澤都拉長變形,仿若一團團模糊重疊的色塊。潘多拉並不害怕,但看久了有些頭暈,便收回視線。她還是沒有說話,安靜得愧對賜予她的巧言祝福。
她在害怕嗎?身為造物,對神明心懷畏懼也是理所當然。
赫爾墨斯的心情頓時頗為微妙。他繼續用開玩笑的語調說:“你不問我要帶你去哪裏?”
“您要帶我去哪?”
問句出口,潘多拉都吃了一驚。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嗓音。
“大地的盡頭,”赫爾墨斯答完便揶揄起自己,“這說法倒像是我在誘拐你。”
潘多拉微微偏頭,這動作像懵懂無辜的小獸,她重複陌生的詞藻:“誘拐?”
赫爾墨斯難得沉默了片刻,目視前方:“在西方陸地的盡頭、與大洋相接之處,有連片平坦豐沃的土地,是大地之上唯一不受時間支配的居所。那裏被稱為至福樂原,是隻有獲許可之人才能進入的神佑之地。”
“至、福、樂、原。”她重複每個音節,記住這個新名詞。
“潘多拉,”
呼喚她名字的吐息擦過耳際。
眾神的信使輕聲在她眼前開啟至福樂原伊利西昂的大門:
“你看,我們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