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瓊樹枝丫發出了嫩芽,不盈半月之後,瓊花便會從顧安家,沿著村子小路,獨繞過打鐵大叔家,追著駝峰似的落花坡開入山的那頭。
“仙鄉瓊台八千樹,霓壇無雙十萬花,這瓊花都是仙人種的,狗娃子你再折,小心肚子疼。”打鐵大叔頭也不抬,擺弄著手裏的鐵尺子,腳下飛來的花骨朵仿佛已經告訴他是小顧安幹的。
“蕭大叔,你天天錘那把破尺子,你不悶嘛,後山溪裏的魚可肥了,喏,這是我和桐生抓的,大吧,還有村長給的瓊花酒,可香咧。”顧安拎著東西從樹後轉了出來,憨笑的臉上卻怎麼看都有股賊氣。
“哼,你小子是那樹上的麻雀,沒食兒會起早?又想…嗯?哈哈,狗娃子,你慘了。”打鐵大叔瞧著顧安突然笑了起來,“鐙”“鐙”的打鐵聲都蓋不住。
“是顧,不是狗!你才慘…”話未說完,驀的抬頭,見著太陽的光色,顧安撒開丫子就往家跑。
顧安隻有十五歲,棱角分明的臉上還帶著些稚氣,身形微瘦,可跑得卻是飛快,顧安曾說自己跑得比豹子都快,桐生沒見過豹子,隻承認說顧安比齊大嫂家的大黑還快,大黑,黑漆漆的,追兔子,一溜煙就沒影了。
顧師言早已坐在棋盤旁邊,手中拈著玉子如雕像一般,盯著旁邊的沙漏,還有三息,二息,一息…
“呼呼”
沙子漏盡的一刻,伴著一陣風,顧安如計算好一般一屁股坐在了爺爺對麵的椅子上,一把看不見的椅子,其實就是紮著馬步。
顧師言從他五歲起,便規定顧安每個晌午必須陪他下棋,說是下棋,可下了十年,顧安也不會下棋,因為顧安隻能看看爺爺落子。
記得他第一次看時,爺爺隻落一子,他便汗流浹背,癱坐在了地上,那棋仿佛有魔力似的,望著手中的玉子,如有千斤巨石般鎮壓著他的神經,片刻也難以支撐,如此已十年,顧安已經可以看到第五子,他不知道爺爺為什麼要讓他看這個,爺爺不解釋,他也隻能照做,但或許也是因為如此,讓顧安與常人有些不同,桐生沒見過豹子,顧安卻見過,不但見過,他更是覺得,自己如果全力會比最年輕的豹子還要更快。
第三子了,顧安背上開始有些出汗,不過還很輕鬆,甚至有心思想蕭大叔今晚會給自己講什麼故事,蕭大叔是村裏的鐵匠,幫村子裏的人打所有的農具和獵具,可脾氣古怪,沒人願意和他說上三句話,顧安卻不一樣,和他玩得很要好,也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打鐵大叔的名字,蕭尺木,他每天去偷村長家的瓊花酒,便是為了聽故事,蕭大叔的故事像裝滿了肚子一般,什麼俠士神醫,皇子公主,甚至還有飛天遁地的神仙,斬落惡龍的強者,搬山填海的巨人,神魔大戰,光怪陸離,總之讓年少的顧安欲罷不能。
正想著,顧師言已舉起了第四子,顧安已不能分心,此時,眼睛開始脹得通紅,額頭上的青筋也開始綻開,他感覺自己麵前的玉子慢慢的變成了一隻無比強大的洪荒巨獸,比故事裏的惡龍更加可怕,他繃緊著全力,感覺身上的所有毛孔開始裂開,汗液和血液如石縫中的泥漿般粘稠的往外擠出,緩慢而痛苦。
足足一盞茶的時間,爺爺才將子落下,顧安全身都已濕透了,身上全是濁泥一般的東西,黏著全身,但他不敢放鬆,還未結束。
第五子,剛舉起瞬間,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襲遍全身,如墜烈火,又如處萬年寒冰,又像全身被鋒利的長劍紮滿,刺痛著每一寸肌膚,顧安癱倒了,如他五歲那年。
當他醒來時,又在那個大鐵鍋裏,厚重的大耳缺了一隻,三足而立,可能不是鍋,但顧安從小便這樣叫它,藥香四溢,好像要把他煮了,但顧安沒有絲毫不適,反而舒服極了,身上也早已沒了汙穢,充滿了活力,顧安甚至覺得自己更壯了,像一用力就能躥上村口的樹頭,但他不敢起,因為旁邊的沙漏未完,又是規定。
終於時辰到了,顧安開始吃飯。飯桌就在爺爺的棋盤邊,顧師言還在下棋。這副棋顧安已經看著爺爺下了十年,甚至已經知道每一步會落在何處。
“下十年,不悶麼?”顧安受不了悶,但他不敢言。
“爺爺,明天村長要去城裏獻瓊花酒,答應帶我和桐生一起去,那個…我聽說城裏很大,有很多好看好吃的,唔唔…”顧安沒去過城裏,也不敢繼續說下去,開始扒拉飯,他知道爺爺的脾氣。
顧師言還在和自己下棋,仿佛沒聽見似的,顧安小心翼翼的盯著爺爺手裏的棋,連飯都忘了嚼。
“嗯?爺爺,錯了…”
顧安突然失聲道,這幅棋他早已爛熟於心,可爺爺今天落的子卻不在以前的地方,顧安不懂棋,隻是覺得變了,便情不自禁的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