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錢?我比你那字兒值錢多了!”胡藻英很響亮地擊鍵。胡藻英想摁死什麼。胡藻英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她嘲笑。高玉鈴已窩在被臥裏,跟冬眠的蛇似的,哼哼唧唧:“胡哥,我想睡覺……”胡藻英是早晨7點左右睡下去的。胡藻英故意很霸氣地伸胳膊豎腿。高玉鈴含混不清地說:“胡哥,晚上,火鍋……”胡藻英不能用睡眠擺脫他的小說,像是睡在飛毯上。胡藻英不得不用“火鍋”來和小說搏鬥。秦先生篤篤的敲門聲就在這時響起。秦先生柔柔地呼喚:“小胡!小胡!”胡藻英突然掙斷了小說和火鍋的鐵鏈,叫一聲“秦先生”,翻身下床。胡藻英一開門,秦先生就興奮地撲進來。秦先生一看到半裸的高玉鈴,立即退了出去。秦先生讓胡藻英去穿了衣服,自己等在門外。高玉鈴說:“噢,是秦先生,沒關係的,胡哥,你讓秦先生屋裏坐。”秦先生憂心忡忡地說:“小胡呀,我不知該怎麼說你才好!你是個作家!”胡藻英的思維凝固了。胡藻英隻是想,秦先生一大早就上門,一定是好事兒。胡藻英紅彤彤的眼睛裏迸shè著火焰。秦先生說:“昨天晚上我接到běijīng那家雜誌社的通知,說你的中篇發了,有兩家全國著名的小說選刊在第一時間同時轉載。”胡藻英愣愣怔怔的:“真的?我出名了?”秦先生說:“這隻是萬裏長征第一步,怎麼能說出名?假如你隻想著出名,肯定寫不好小說。”胡藻英說:“對!對!文學是寂寞的事業,要沉得住氣。”秦先生說:“就這事兒。先告訴你,讓你高興高興。我得趕緊去上班。”胡藻英說:“秦先生,那,我送送你。”送出幾步路,秦先生回頭看看,歎口氣,沉重地說:“小胡呀,你怎麼能和這種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到一塊兒去?你想毀了你自己?”胡藻英說:“對,我要自我檢點檢點。我不能毀了我自己。”胡藻英有兩隻嘴巴,一隻在心裏為小說歡呼,一隻在應付秦先生。胡藻英回到屋裏,莊嚴地宣布:“今天晚上的火鍋,我請客!”高玉鈴沒有任何反應。胡藻英大聲說:“小高,這時候你還能睡著?告訴你,我就要功成名就了!我的小說要轟動了!”高玉鈴霍地坐起:“胡藻英我告訴你,我討厭什麼秦先生!”胡藻英說:“怎麼啦你?秦先生可是我的恩師!”高玉鈴說:“對,你的恩師!你是作家,我是什麼東西?”胡藻英說;“小胡你放心,一旦我出人頭地,就把你養起來,再也不讓你進夜總會。”高玉鈴嘿嘿地笑:“哦,想把我從火坑裏救出來。告訴你,小說養不活人。”胡藻英正神聖著,突然像被褻瀆了,憤憤地說:“那,是你養活了我?我是吃軟飯的?那咱們分手好了!”高玉鈴說:“我正想著呢!遲早的事情。你骨子裏是個作家,我呢……”胡藻英搶著說:“對,你骨子裏是個……”高玉鈴追問:“是個什麼?”高玉鈴的血管在噗噗地跳動,胡藻英看得出來。胡藻英突然奔湧出一種高貴的jīng神。胡藻英以其文化的優勢,垂愛於她。高玉鈴憤怒地說:“你不說,我來幫你說,我是坐台小姐。我還不夠,正努力著呢!真要是做了雞,錢來得比你們作家寫電視劇還要快。對,我去賣,有了錢,就讓你們作家給我寫報告文學,讓你給我當槍手。我會比你還出名的!”胡藻英笑了:“對,我給你做槍手。但是今天晚上,我還是要請你吃火鍋的。”高玉鈴眼明手快地搶過胡藻英的皮夾子,兜底翻,七十幾塊錢:“胡哥我跟你吃去,你可別丟我的臉喲!”胡藻英很窘迫地奪回皮夾子:“等稿費來了,我請你規規矩矩上飯店撮一頓。”高玉鈴說:“那,今天晚上還是我請?不過,你得給我放勤快一點,要端茶,要搛菜,要倒酒……”胡藻英罵出聲來:“丫cāo,**你姥姥!”高玉鈴前所未有地反擊:“丫cāo,**你娘!我今兒個還非得讓你做回侍應生,就跟夜總會裏那些永遠不長胡子的男人那樣。”胡藻英從眼睛裏噴出兩團火繞著她燒。高玉鈴很稀罕地認真著:“胡哥,這些rì子你吃我的用我的,我隻讓你幹舉手之勞的事兒,你到底是幹還是不幹?”高玉鈴的認真使他感覺到劍拔弩張的氣氛。胡藻英的jīng神優勢突然絲絲地泄漏了。胡藻英想到了,假如現在被她轟了出去,今天晚上,不要說火鍋了,隻能像《jǐng察與讚美詩》裏的流浪漢一樣,去找個街心花園棲身。胡藻英心裏毒毒的,嘴上卻硬不起來,軟塌塌地說:“那,今晚咱們在家裏吃算了。”高玉鈴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今晚的火鍋,我一定得請。你想好了!”胡藻英果真想了起來,一會兒,幽默地說:“行!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晚上兩人還是在大排擋上吃了個大什錦火鍋,高玉鈴端了會架子,就先放棄了堅持,反過來為他倒酒搛菜。胡藻英悶頭猛吃,吃得跟北極熊似的。回家後,高玉鈴還一邊化妝一邊跟他說著溫存的語言。高玉鈴坐台去了,還關照一聲:“胡哥你等著,今天我早點回來,咱倆樂樂!”高玉鈴橐橐的皮鞋聲一消失,胡藻英就變成籠中獸,劈劈啪啪地摔東西罵娘。胡藻英想:“臭娘們,坐台讓人給jiān了!”胡藻英想像著她被人強jiān,心氣就平了一些。果然,沒到11點,高玉鈴就回來了。高玉鈴喊:“胡哥!”就撲到他懷裏,扯他的衣服。胡藻英想,這種急不可待,就是她的職業習慣。胡藻英一點xìngyù都激發不起來。高玉鈴顫顫的抖抖的,一口口地咬他脖頸。胡藻英終於亢奮了,撲倒她,把自己當作強jiān者,狠狠地蹂躪她。高玉鈴呀呀地叫,胡藻英卻感覺她的作態。胡藻英噴shè了,就垂頭喪氣地想,以後要是有錢了,一定要到夜總會去,真正地玩她一把。為了這以後,現在他必須努力。胡藻英突然坐到電腦前,啪嗒啪嗒地打字。胡藻英說:“丫cāo,我早晚要做職業‘打手’!”胡藻英還說:“小高,以後你回到家裏,先洗一洗。”高玉鈴惡狠狠踹他一腳:“去你娘頭!剛才快活時,咋不說洗一洗?”胡藻英咬掉一句話。這句話是:“丫cāo!你一翻臉,我睡馬路去啊?”胡藻英的小說還真的火了一把。選刊一轉載,就有幾家雜誌社來信約稿,都是秦先生轉送的。但很快就波瀾不起了,他寄了兩篇新作出去,都退了回來。秦先生要找他,就打高玉鈴的手機。秦先生說:“喂,胡藻英先生在嗎?”高玉鈴就喊:“胡哥,那個秦先生找你。”秦先生要見他,就約他到“不夜城”外麵,談完事情,秦先生總要問一句:“你們還沒斷?”然後痛心疾首地說:“你呀!這種齷齪的女人,甩不掉是吧?我讓省作家協會出麵,找幾個jǐng察當她三陪女掃她一回黃,她又能怎樣?”胡藻英趕緊說:“秦先生千萬別,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的。”每跟秦先生見一次麵,胡藻英就會多一分作家的希望,少一分和高玉鈴了斷的決心。高玉鈴照例要死死地追問秦先生說了什麼。胡藻英就情不自禁地隱瞞。高玉鈴將信將疑,就使手段讓他占有她。胡藻英高cháo過去,高玉鈴就有了一分安全感,說:“胡哥,你占盡了我的便宜,不作興翻臉不認人的。”這又使胡藻英感覺到她的一分真感情和一種生理的需要。要擺脫這樣的女人,胡藻英又舍不得了。胡藻英終於感覺到小說的世態炎涼,雜誌社對於他這樣的新手,一點都不肯遷就,作品稍微有點不如意,就毫不留情地打回來。胡藻英也終於認識到,小說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小說隻能媚俗,才能得到大眾化的收益。而胡藻英的小說帶有一種乖戾之氣,一種先鋒的,能讓文化修養深厚的人感受到衝擊力,卻不能使市民津津樂道。小說已成為越來越少的作家的專利。胡藻英缺乏傾訴的對象。胡藻英煩躁的時候,狠狠地把打印出來的小說撕碎,下雪似地撒得一屋子。胡藻英看得出來,高玉鈴挺高興的。高玉鈴很喜歡請他吃火鍋。高玉鈴掏出皮夾子付賬時,總會得意洋洋地看他。高玉鈴養他這個小白臉,想和他保持jīng神上的平等。隻有這樣,高玉鈴才覺得做人值了。一個大學生,一個作家,高玉鈴敬畏著呢!8胡藻英第一次和書商打交道。書商是溫文爾雅出乎他的意料。書商穿著米sè的夾克衫,很隨意的樣子,骨子裏透露出文化的氣質。書商是高玉鈴介紹的。是高玉鈴圈子裏的人,這又使胡藻英對書商生出一份懷疑。高玉鈴說:“你以為作家是什麼人?書商帶了一串,個個都像是千手觀音,我都快招架不住了。”高玉鈴告訴書商,說有個作家朋友。書商一聽胡藻英的名字,就說久仰久仰,什麼時候約胡先生吃頓便飯。於是,胡藻英就和書商坐一塊兒了,一條文化街的一家挺雅致的酒店。書商說:“高小姐,你也要賞光。”高玉鈴推脫了。高玉鈴說跟文化人在一起不耐煩,是孔夫子的卵蛋,文縐縐。其實高玉鈴怕暴露了自己的沒文化。書商笑了,說:“你倒是說到點子上去了。”小姐送上一壺茶。書商親自用茶水涮了杯子,給胡藻英滿斟了。這樣的場麵胡藻英很少經曆,別扭著,卻做出矜持模樣,用手指點了點茶杯示意。書商說了他的策劃創意。書商說:“胡先生,你的小說我看了,能蕩人心旌。這是好看小說的基本素質。我正在策劃一套情sè小說。胡先生,情sè和sè情有著本質的不同。建立在情感基礎上的sè情,就像是一件花衣服穿在一個美麗的軀體上,衣服會變美,軀體也更加美麗了。《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羅莉塔》,《失樂園》,《悠悠此情》,都是情sè小說的經典。現在的老百姓最喜歡看什麼?一個情字,一個sè字。文學的創作關鍵不在於寫什麼,而是怎麼寫。我上大學時,學馬列文論,這句話是經典。現在為什麼沒人看小說?都是讓純文學鬧的。誰喜歡你憂國憂民啦?是不願意掏錢的知識分子,我不做,做了準賠。我做的書,10000冊起版。現在的官場小說也好銷,但一窩蜂上了許多,步人後塵,風險太大。你瞧你,有顧慮了對不?你們作家呀,好像一沾‘sè’就玷汙了自己。告訴你,我不傻,不會做sè情書,這不是往zhèngfǔ槍口上撞嗎?打擦邊球,用情來鋪墊。”書商說得滔滔不絕,胡藻英光顧著喝茶。書商以為他膽怯,就格外起勁地說。其實胡藻英正在心裏描畫著書商所說的書。自以為作家卻還未沾上作家邊兒的文學青年,一聽到出書就會熱血沸騰。菜陸續上來了,書商也轉了話題,痛罵[**]。罵[**]是一種時髦,你罵了,就表現出你的清高。一會兒又說到了上海的那個中學生,說一本書印了幾十萬冊,買一輛跑車就小菜一碟了。還說餘傑,說餘秋雨,說王朔,說莫言。這些人都是書商必說不可的。書商說:“大腕作家,一本30萬字的書,隻要簽合同,我立即把20萬打過去。以後根據印數算版稅,超過20萬部分,一分不少地補上,達不到20萬,拉倒。我的宗旨是,決不讓作家吃虧。”胡藻英的心裏熱乎乎的,臉上浮起紅暈。書商說:“胡先生,別客氣,酒要喝,菜要吃。我今天主要想交你這個朋友,生意談得攏談不攏是另碼子事。”胡藻英吃飽喝足時,書商拿出合同,情sè小說,20萬到25萬字,起版10000冊,版稅8%,三個月交稿,交稿時付50%的稿酬。就在酒桌上,兩人簽了合同,還熱情地握手,預祝合作成功。胡藻英心裏有本賬:20多萬字的小說每本定價15元,版稅是12000元,交稿時能得6000元,有出書的誘惑,也有經濟的基本保障,這事情可以做。回家的路上,胡藻英想,他要向高玉鈴莊嚴宣布,他要寫書了。也就是說,他必須心無旁騖,寫一本傳世之作,不能一味地和她卿卿我我了。打開家門,冷冷清清,不免有些失望,他英雄無用武之地了。高玉鈴正在坐台,正和許多他不認識的男人打情罵俏著呢!胡藻英有了神聖感。胡藻英有責任把高玉鈴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很莊嚴的時候,胡藻英打開電腦,對著白花花的屏幕苦思冥想。胡藻英情sè小說的第一句話是:“夜幕降臨的時候,她最怕敲門聲突然響起。她已經被男人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攪得心緒不寧。”她是誰?他也不知道。高玉鈴回來時,胡藻英正在啪嗒啪嗒地和電腦較勁兒。高玉鈴興奮地問:“談得怎樣?”胡藻英的聲音好像是從脊背裏發出的:“我在寫書,你別煩我。”胡藻英已忘了莊嚴宣布。胡藻英有某種蠱動,是情sè方麵的。情動於中,發於言,形諸聲。情sè的內容很容易感動人。高玉鈴懶洋洋地睡想了,胡藻英突然撲了上去,強勁有力地動作起來。高玉鈴不反抗也不迎合,被動地接受,喃喃地說:“你他媽咋回事兒?書商讓你吃了‘偉哥’?”胡藻英很聰明地說:“丫cāo,我正在寫‘偉哥’呢!報上說,現在“偉哥”有了單個的包裝,每顆580元。”高玉鈴不理解“偉哥”和寫書的關係。高玉鈴看見胡藻英肩胛骨扛得高高的,十根潔白的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舞,就覺得這男人高不可攀,深不可測。高玉鈴從後麵貼上去。高玉鈴表示柔情的方式就是用體態展現xìng的內容。胡藻英感覺到的卻不是她溫軟的胸脯,而是窒礙他想像的一堆皮肉。隻有他需要的時候,這皮肉才是女人。胡藻英大喝一聲:“你想幹什麼?你破壞了我的思路!”高玉鈴晚上坐台回來,總是被無數小說家詈罵為黑暗的子夜時分。胡藻英擺脫了電腦,就壓到她身上來。胡藻英不需要思路時,就需要女人。胡藻英需要女人時,卻正是高玉鈴從男人的折騰中解脫出來,對男人充滿怨憤的時候。高玉鈴感覺到,胡藻英比夜總會裏的那些男人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高玉鈴一想到“作家”這個詞兒,就軟化了自己的怨憤,極力去迎合他。女人總需要具體地關懷一個男人,在關心中才會肯定自己的存在。其實高玉鈴女人的感覺近乎麻木。高玉鈴每天都要挑起不少男人的興致,然後很熟練地防範,這防範也帶有挑逗的意味,所以高玉鈴一接觸男人就會本能地緊張。因為有了關懷,跟胡藻英在一起,她就鬆弛。女人的天xìng在鬆弛中得以淋漓盡致地揮灑。高玉鈴開始像城市的家庭主婦一樣,仈jiǔ點鍾的時候,拎一隻馬甲袋上菜場。上午仈jiǔ點鍾時,高玉鈴總是很疲憊,頭發蓬蓬鬆鬆的,衣衫也淩亂著,用沙啞的聲音和菜販子討價還價。高玉鈴在燒飯時,胡藻英甜甜地睡著。高玉鈴感覺到自己在cāo持家務,心裏美美的。高玉鈴很累,但一見胡藻英翻身起床,臉不洗牙不刷就豬八戒似地大嚼起來,就覺得在這世上,能累著是最美好的事。高玉鈴常常跟鄰居們說:“我家小胡最喜歡吃魚了,說吃魚的人聰明。”高玉鈴因為自己的付出,兩口子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了。高玉鈴會想,胡藻英功成名就,在省城有份體麵的工作,然後,她獲得省城的戶口,有一個和和樂樂的家。跟李勁同居時,高玉鈴從來沒有這種憧憬。李勁大大咧咧的,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光聽說他要出書了,要做影視了,從沒見過他成事兒。胡藻英悶頭悶腦的,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跟鄉下人說的那樣,會咬人的狗不叫,悶頭的驢偷嘴。高玉鈴已經不怎麼想李勁了。高玉鈴曆經的男人太多,也容易轉瞬即忘。但高玉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忘記別的男人那樣輕而易舉地忘掉胡藻英。因為她從來沒有寄希望於男人,跟胡藻英在一起卻想當個家庭主婦,得個省城的戶口。在胡藻英為書商寫書的時候,高玉鈴的愛情正在悄悄地發生。胡藻英是感覺不到的。胡藻英寫了一個自認為jīng彩的片段,就會得意洋洋地說:“玉鈴你等著,這些天你的辛苦是會有回報的。寫作絕對是名利雙收。拿到稿費後,我就給你買一樣金首飾,戒指項鏈隨你。”高玉鈴睜大眼睛,天真地問:“真的?”胡藻英非常驚奇這種天真。胡藻英認定這樣的女人離天真很遠。胡藻英沉醉在情sè小說之中,付出了他全部的情愛,很快就忘了她的天真。書商倒是隔三差五地來電話,詢問小說進展的情況。胡藻英一口氣寫了30萬字,還意猶未盡。合同上是20—25萬字。交稿的那天,說好的,付50%的版稅,書商卻兩手空空。書商親切地拍著胡藻英的肩膀說:“真是快槍手!”胡藻英立即反駁:“我不是槍手。”書商說:“對,是先鋒作家。”胡藻英說:“別這麼說,我不寫先鋒的東西。我隻是一個zìyóu撰稿人。我靠稿費生活。”所有的書商都一個脾氣,不掏錢就想拿走書稿。書商很懇切地說,他們圖書公司的財務製度很嚴格,稿費由財會統一交割,明天他一定讓財會彙稿費。胡藻英應該堅持,但一刹那,他有了不自信。假如他堅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書商不高興了,不要這書稿,他怎麼辦?就這麼一猶豫,書商笑嗬嗬地拿了書稿,文質彬彬地和他握手告別了。書商杳如黃鶴。胡藻英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稿費就是等書的出版。因為等得心焦,胡藻英文思枯竭,什麼東西都不能寫。等了十來天,胡藻英就給書商打電話。書商起先接了兩個,說馬上寄稿費,後來就不接了。高玉鈴說他傻。高玉鈴語氣冷冷的。胡藻英最聽不得高玉鈴說他傻。高玉鈴是“這樣的女人”。胡藻英拿出合同,說:“這是合同。合同就是契約。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你看過沒有?契約受法律保護,你懂嗎?”高玉鈴頓時覺得自己文化上的弱勢,怏怏地難以言說。胡藻英拿著合同,瞞著高玉鈴,去律師事務所谘詢。沒有哪個律師肯過問這種稿費糾紛,隻有一個麵貌慈善的律師告誡他,這點小錢,還不夠付律師費,最明智的辦法是遺忘,重新開始。一種yīn沉灰暗的感覺錐入心底,胡藻英走在茫茫的馬路上,覺得他比所有的人都渺小。沒有法律來保護他的作品,保護像他們這種zìyóu撰稿人,胡藻英上當了,而且中了一個很低級的圈套。傻瓜都看得出,書商在玩他。胡藻英最難以承認的就是自己的愚蠢。現在,胡藻英的歸宿是“不夜城”,就是高玉鈴。胡藻英必須把他的愚蠢展現給高玉鈴看。養這樣的女人,是男人的自豪,被這樣的女人養著,是男人的恥辱。胡藻英原指望這筆不少的稿費可以使他重新做人,做一個自豪的男人。走出幾條馬路之後,胡藻英突然決定:和“不夜城”一刀兩斷。在那裏,胡藻英有一箱子破衣服,不要了。還有一台破電腦,也不要了。曾經有過一個女人給他一段溫馨的生活,這使胡藻英心裏痙攣。但胡藻英還是很果決地想:什麼都不要了!男人的尊嚴都沒有了,還要什麼?胡藻英因此而覺得自己的了不起———他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胡藻英吃了碗鹹菜肉絲麵。熱騰騰的麵使他難以扼製地想起高玉鈴的什錦大火鍋。胡藻英在麵裏放了很多辣椒醬,吃得滿頭大汗。胡藻英捏了捏兜裏的錢,就去看了一場電影,最流行的《大腕》。幽默的電影沒鉤出他一丁點的笑意。走出電影院,胡藻英感覺到夜的深濃。璀璨的夜市的燈提醒他,這是最難熬的深夜。什麼都沒有了,書稿,女人,還有舌間上殘留的辣。胡藻英的腦膜上一片空白,瞌睡像螞蟻爬滿他的思維。城市拒絕他這個zìyóu撰稿人,假如他不想當饑寒交迫的馬路鬼,“不夜城”就是他唯一的歸宿。胡藻英的腳已朝那個方向滑行,沉沉的,緩緩的。胡藻英像寫小說似地縝密地構思著:見到坐台回來的高玉鈴,他該怎麼說?胡藻英化了好幾個小時,才接近城市的邊緣。胡藻英穿過“摸nǎi巷”,一腳一腳到踐踏出黑油油的汙水,遠遠地看去,終於看見那扇黑糊糊的窗子了。高玉鈴睡著了。他這麼晚不回家,她還睡得著?胡藻英心酸。胡藻英想摸黑爬到高玉鈴的床上時,她一定會迷迷糊糊地問:“都什麼時候了,你死哪兒去了?”他就說:“還是那個書商,非要陪我泡酒吧。”胡藻英開門進去,卻不見一絲聲息。胡藻英故意大聲說:“睡死啦?跟豬似的!”還是沒聲音。胡藻英開燈,床上真的死一般空寂。胡藻英頓時一頭惱火。這種女人徹夜不歸,肯定……胡藻英曾經用影視台詞告誡過她:“我不管以前,隻管現在。以前你睡100個男人我都可以個管,現在你隻能跟我一個男人睡。”胡藻英覺得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了。高玉鈴一回來,他就大聲責問,可以罵她打她,甚至可以審判她。胡藻英臉和腳都懶得洗,一頭栽下去,再也動不了了。陽光喚醒了胡藻英。陽光在他的臉上摩挲,胡藻英一個骨碌爬起來,還沒看見高玉鈴。以前他一個骨碌,正撞到早點跟前。高玉鈴準備的。高玉鈴說:“快吃,吃個托爾斯泰出來。”胡藻英覺得有些問題。胡藻英想到外麵的攤子上去買包子吃。人是鐵,飯是鋼,吃飽了再解決高玉鈴的問題吧!一出門,高玉鈴撞了進來。高玉鈴頭發像雞窩,衣服亂糟糟,眼睛一睃一睃的,膽戰心驚。胡藻英罵:“丫cāo,昨晚你混哪兒去啦!你丟我臉哪!”高玉鈴說:“我現在沒jīng神說。我想睡一會。”胡藻英搡她一把:“不跟我說清楚,甭想睡覺!”高玉鈴胸脯一癟,噓了一聲,很痛苦的樣子。胡藻英說:“丫cāo,別裝蒜!給男人弄得對不?”高玉鈴恨恨地說:“對,男人搗騰的,你不高興啊?”胡藻英“丫cāo”一聲,“啪”地一巴掌甩在她白慘慘的臉上。高玉鈴“哇”地哭出聲來:“給你打!給你打!反正我不想活了!昨晚上jǐng察掃黃,說我是三陪小姐,是雞,讓我在局子裏跪了一夜,還用大頭皮鞋踢我nǎi子。”高玉鈴一把扯開衣服,胸脯上裸露出大塊的淤青。淤青烙得胡藻英眼睛發黑。高玉鈴哽咽著:“胡哥,還罰我5000塊呢!要不,我現在還在局子裏跪著呢!jǐng察說,不交錢就勞教3年。”冷冷的火焰從心底躥起,是yīn間的火,泛著青sè,一扇一扇的。胡藻英和高玉鈴都是無法自衛的小爬蟲。人一旦無法自衛,就會陷入絕望。胡藻英和高玉鈴一樣的可憐。胡藻英一把抱住高玉鈴。高玉鈴哇哇地叫起來,小鬆鼠似地跳一邊去。淤青意味著疼痛,真的是一觸即發。高玉鈴說:“胡哥,我去買點菜來。”她習慣地拿起馬甲袋。胡藻英說:“玉鈴,我去買菜,你先睡會兒。”高玉鈴說:“睡不著呀!要不,咱倆一塊兒去。”胡藻英說:“好的。”兩人頭一次一起上菜市,並肩走,跟夫妻一樣。走了沒幾步,高玉鈴就軟塌塌地把腦袋靠到他肩上。胡藻英挽住她肩膀。高玉鈴抬眼看他,滿是淚花。9兩人都開始想結婚的事兒,但誰都說不出口。他們無法結婚。他們假如像民工一樣,住狗窩一樣的房子,養小狗一樣的兒女,也行。但他們不想這樣。他們想像省城裏的人那樣,安寧而又豐衣足食。他們渴望一種正常的生活。所以他們都回避著結婚這個難以回避的問題。他們都感覺到兩人的關係像小心輕放的玻璃器皿,就踩鋼絲似的,小心翼翼地過rì子。給書商寫情sè小說以後,胡藻英也沒跟秦先生聯係過。秦先生也因為他跟三陪小姐鬼混,恨鐵不成鋼,懶得找他。省作協把目光投向青年作家,出版一套省內青年作家的叢書。省作協請秦先生所在的雜誌社推薦一些實力派青年作家。秦先生不假思索地叫出“胡藻英”的名字。秦先生說胡藻英的小說感覺特別好,而且大氣,深厚,沉穩。省作協就讓秦先生聯係胡藻英,作品的質量也讓秦先生把關。秦先生一想到要打那個三陪小姐的手機才能聯係上胡藻英,就歎息現在的青年人,太經不住誘惑了。秦先生想,好鋼是水和火淬出來的。秦先生撥通高玉鈴的手機,很簡潔地說,“請胡藻英先生到雜誌社來一趟”,就掛斷。秦先生不像以前那樣對胡藻英關懷有加。秦先生冷冷地對氣喘籲籲的胡藻英說:“小胡,最近在忙啥?”胡藻英yù語又止。秦先生最痛恨的就是書商。秦先生說書商是作家的“絞肉機”,會絞掉作家的骨子和思想,絞得作家變成一堆肉糜。胡藻英又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秦先生最看不慣的就是他的吞吞吐吐。這麼年輕,就有許多難言之隱。秦先生年輕的時候,在湖北的那個著名的幹校呆了好多年,以致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年輕。秦先生言簡意賅地表達了省作協出叢書的意思。一蹶不振的胡藻英頓時玉樹臨風般地聳立起來。幾乎已失望了的胡藻英,重新又被秦先生鼓起文學的信心。秦先生要求很嚴,要他先拿出提綱,再三再四地修改,然後創作,一部分一部分清。秦先生打了個比方:拔出蘿卜帶出泥,擦淨一節吃一節。秦先生再三強調,這套叢書代表省裏最高的文學成就,目的就是衝評全國大獎去的。秦先生又說了一通jīng品意識,少而jīng,一本書一塊紀念碑。胡藻英從心裏反對這種jīng品意識。文字是胡藻英的衣食父母,文字的多少決定他生活的質量,而不是文字的優劣。但胡藻英唯唯諾諾,言聽計從。胡藻英隻有秦先生了,“不夜城”他實在住不下去了。光是一個提綱,胡藻英就忙乎了一個月。胡藻英從來沒有寫過如此jīng致的文字。胡藻英寫每個字,都要出一身汗。這字不是從電腦裏跳出來的。屏幕是X光,照徹他的心脾,把他靈府裏積澱的文字一個個釣魚似地勾出來。胡藻英沒跟高玉鈴說。高玉鈴被抓以後情緒低落,老覺得朝不保夕。高玉鈴的危機感越來越嚴重,把錢就看得重了。夜總會接連掃了幾次黃,生意淡了許多,坐台的小費也rì漸稀少。高玉鈴積蓄了幾萬塊錢。使用坐台攢起來的錢,胡藻英灰頭土臉。胡藻英懷有深深的歉疚,隻有埋頭於創作,這歉疚才會暫時消散去。胡藻英在寫作中變成鴕鳥,而這鴕鳥卻有著隻屬於他的鳳凰的夢。高玉鈴不再把他的文學看得神聖,像個愁容騎士,天天地上菜市cāo勞。高玉鈴隻想著他被書商的欺騙,想讓他從頹喪和無望中自拔出來。秦先生在提綱上寫的批語,要比提綱的文字多了許多。秦先生的蠅頭小楷端方規範,柳筋顏骨,胡藻英望而生畏。任何一個作家獲得成功,背後總有一個嚴師益友的編輯。秦先生認可提綱,胡藻英就開始創作。胡藻英寫的是自己。“不夜城”裏,一個螻蟻般的zìyóu撰稿人,碌碌地勞作,一個農村少女給予他真愛。胡藻英真正地感受到“不夜城”的氣氛。在這個社會最底層的環境裏,嘈雜,肮髒,混亂,卑賤。但是,這裏有sāo動,有叫囂,有抗爭,有愛憐。胡藻英的皮膚分明地附著了“不夜城”所有的喜怒哀樂,像一件破棉襖,暖暖地覆蓋了他。胡藻英常常寫得潸潸淚下,低頭看酣睡的高玉鈴,不自禁就柔情萬種。胡藻英寫出了“不夜城”的jīng神:廣袤的貧窮的農村,奔湧著成千上萬的農民,構成城市邊緣的一道特殊地帶,他們忍辱含垢,拾了城市的餘唾,讓自己的生命卑微地綻放。胡藻英寫得心如刀割,全身撕裂。胡藻英抒寫的是一段慘痛的生命。胡藻英一章一章地拿給秦先生看。秦先生看了第一章,突然捂住臉龐。秦先生鬆開雙手時,淚眼模糊。秦先生說:“我們的農民……我們的農民呀!”秦先生也是來自人民公社時代的農村。秦先生終於讀完全部書稿。秦先生隻有一句話的評價:“這是我讀到的最為催人淚下的文學作品。”秦先生撫著書稿說:“小胡,你的創作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就是我的任務了。我要保證這本書完整地出版。”胡藻英寫這本書,整整化了半年。胡藻英寫完最後一個字後,大病一場。這病古怪,不熱不疼,就是人懨懨的,茶飯不思。胡藻英難以擺脫自己的小說yīn影。胡藻英的心肺肝脾都神鬼似地飛躍出他的軀殼,在他的小說裏流連忘返。胡藻英的小說是一口醃菜的缸,滿是積年陳垢,胡藻英就是漚爛了的鹹菜。高玉鈴喊不醒他。高玉鈴喂他吃飯,一勺一勺的。高玉鈴說:“胡哥,早知道你寫書寫傻了,打死我也不讓你寫。就是我養你一輩子又咋樣?隻要我願意。”高玉鈴又說:“胡哥,你還是不當作家的好,我養你我高興。真當上作家,我咋樣?”高玉鈴也傻乎乎了。秦先生親自把胡藻英的書稿交到省作協主要領導的手裏。秦先生隻說了四個字:“這書錐心。”秦先生是個資深編輯,作協現在的領導,有好些的處女作都是他編發的。秦先生的薦語一字千鈞。作協領導一沾染胡藻英的書稿,立即不能放手,當夜看完,卻久久不表態。作協領導看到秦先生,不等發問,就緊緊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搖,就是不說話。秦先生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秦先生當即趕到宣傳部,送去複印的書稿。宣傳部的領導非常尊重這位沒有著作的卻培養了無數作家的文學編輯。所有的領導都被書稿yīn沉濕重的氛圍震撼了。這yīn沉濕重又阻礙了他們的判斷。領導們專門開會研究,決定作為重點作品出版,不過要修改,要有明朗的氛圍。秦先生一接到領導意見就拍桌子摔板凳。秦先生說,一明朗就失去了震撼力,就庸俗化了。秦先生堅持不動一字,先在刊物發出,而後出版。秦先生以責任編輯的名義,天天往省作協跑,往宣傳部跑。胡藻英嘔盡心血。胡藻英已對自己的寫作能力發生懷疑。胡藻英甚至想,假如失敗,他就砸了電腦,做一個“不夜城”的公民,了此一生。胡藻英不敢打電話向秦先生問結果。但秦先生那邊久久沒消息,他的心思就一寸寸地灰暗了。胡藻英和尚入定似地整天枯坐,又死裏逃生般跳起來,問高玉鈴,有手機的蜂鳴聲。胡藻英一會兒熱烈地說,假如他一鳴驚人,就和高玉鈴領結婚證去;一會兒又灰心喪氣地說,他要找一份工作,老讓高玉鈴養著,特悲慘。高玉鈴說,作家都是神經病。秦先生把書稿複印了許多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