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原(1 / 3)

太原的冬。

馬蹄印在青石路,有人將水粘在馬蹄鐵上,在冰凝固的一刻再取掉鐵掌。

一位老嫗正在向別人傾訴衷腸,她的衣服上打著五邊的補丁,還有不足長度的線影,斷與未斷,寒風湧入,褶皺的手中提著高粱紅酒,將握未握,瑟瑟發抖。在她旁邊的是個男孩,對麵的人在拒絕老嫗的請求,老嫗跌倒的一刻那小男孩便哭了,從未見過人這樣專心地哭,於是本來寂寥的冬季變得牽腸,一往情深。馬車停了,馬不跨人,跨人是羞辱。從馬車裏扔出一錠銀子,聲音作在那青石板上,錚錚嚀響,錚錚絕對不再是侮辱。

遠處有琴聲,琴聲埋得很深,就像藏在了地獄裏,同樣也夢魘在了人的夢裏。一個病人正在瞧大夫,他的病因大夫寫了下來,是“夢裏失光,垂陽前睡”。病人點頭,似乎鬆了一口氣,拿著藥單便徐徐離開了,走到了路上,看見了馬車裏的人便愣住了,是那麼迷茫的姿勢,像是在眺望看不清的東西癡在夢中,他的褲腿裏卻隱隱藏著廖亮的刀。

這個世界若是不存在英雄,那麼就鑄造這個時代的悲哀與錯。周圍人看見了銀子,目光開始變得不一樣,他們在想車裏扔銀子的豈非也是英雄,去恪守承上啟下的重責。老嫗的一桶高粱酒全都壞了,鋪開了水影,蔓延就像爬行,擴散在這冰硬的青石路上,如血一樣染紅。老嫗撿起銀子,小男孩扶起老嫗,老嫗絮道:“謝謝,我們爺孫倆從鄉下來,擋著好人的路了,實在不該、實在不該。”

車裏的人點下頭,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很淡,輕盈得像是雨滴,太原的天上本來就會時不時地落下一滴雲載不動的雨。馬夫開始策馬,地上的高粱酒滲入蹄鐵縫將馬蹄全然封凍了起來,連在了一起,鐵結冰是瞬間的,立刻凝上了冰。在大宛馬掀起步子的一刻,重重地摔了下去,就像一個被酒灌醉的男人落入了坑槽。這也是個陷阱,豈非同樣也很深,在邁進去的一刻已注定折斷了腿,摔破了腦袋,嘔吐了心腸。車夫徑直栽了出去,長鞭變成了毒龍,活生生地將他扯了出去,摔在了已經冰層的高粱酒上,馬一揚整個車也翻開了,側躺了路邊。

客棧裏的小二從迷茫變味了狡詐,他掀開桌子鋪的布,底下是一張強弩,油燈點火,燃著一片三片的火焰浸弧中飛了出去,著落在馬車之上,馬車燃了,是些錦織的絲綢,繞成了藍色的光,依稀露出了那馬車裏人的麵目。破損的車窗慢慢滴下來,就像滴一場雨,落在轎中的人的身上,裏麵的人卻動也不動,難道裏麵是個死人。他確實像個死人,煞白的麵龐比雪還要白,白得發豔,像是奪人心魄的亡魂,刺人的眼眸。但仔細一看卻是個公子,隻是他的神色難看極了,就像得了癆病。他懷裏還抱著一隻貓,卻看錯了,那不是貓,是個嬰兒,金色的繈褓,那嬰兒卻有淡藍色的眼睛。嬰兒哭了,她的哭聲入骨,悚破了那些人的膽。

周圍的人拿起劍來,刃如秋霜,霜刃起處,凍人血脈。他們合目綁住了自己的眼睛。

為什麼要捂住眼睛?他們豈不是聽到了這魔音,不是的,那是魔法,你若是不看見,那麼你定然不會聽得很清楚,心神也不會破碎,傳入眼睛的是內力,頗為詭異的內力。若是不能看見,才能刺出你的劍。他們去了,去將轎子砍個稀碎,一同用刀敲地漸漸砍了上去,誰若是聽到了敲木頭的,他們就已經知道馬車在哪。

隻是他沒有聽見,奇怪,他們甚至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每個人都不明白,自己啞了還是自己真的聾了?他們竟然什麼都聽不見,是這個世界寂寥還是他們?他們已被這個世界所拋棄?他們害怕了,極力地張開了眼睛,睜開的一瞬間他們也就死了。

三十幾具屍體,一個人都沒有逃走,他們的瞳孔裏灑滿了血,慢慢擴散凝聚不了。

馬車裏的男人看看那老嫗,他一步一步地走出來,似乎他的步伐也充滿了魔力,間隙一致,宛如兩個步子的印刻,跨著那昏黃鋪地的高粱酒,將那成冰的酒水踏出了漣漪。老嫗笑了:“你是藍弘?”

“藍弘隻是個刀的名字,”他道:“刀隻會殺戮。”

“我隻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藍弘道。

“你手裏的孩子到底是誰?”

藍弘笑了:“你若是不知道你就對了。”

“對了?”老嫗不相信。

藍弘說:“每天都會有人死,所以死人的時候就對了。”

藍弘手掌切刀,他的刀就是自己的手掌,老太的咽喉破了,血濺在了近旁的男孩臉上,隻是深疼的一割,將她鬢上的雪掃落。男孩在哭,真正的哭,搏死地擠落眼淚,他實在害怕,同樣在恨,恨眼淚不管用。淚落地不過要一彈指,它劃過臉頰確如刀割傷一樣疼,附著記憶?天靜了,就像這個隆冬的死祭,活人作餐,男孩聽不見聲音,俄然眯開手上的縫去張望那個男人,他是不是已經走了,他隻是瞧一眼,這樣死心塌地去瞧,會一會這看不見的沉默。

他看見了,他同樣也要死!

一雙手從後麵捂住了男孩的眼睛,比雪還涼的手,他聽到了風聲,還有嬰兒的哭叫,這聲音殘破,醜陋、不堪,那麼他是誰,是誰救了他?看不見的人好像永遠在猜。

他醒來的時候是被風鈴聲打醒的,一個侘傺的男人手裏抱著一個女嬰。

“你是誰?!”他問。

那人道:“我還以為你死了,你若是死了,我是絕對不會給你買合身的棺材的。”他幾乎一點表情都沒有,冷得就像這長久的雪,每個人離開雪季都是那麼慢,沒有人能滑冰滑破一個冬季的,但是他卻說出了一句玩笑話。他臉上掛有微笑,那麼單薄,寒風吹過便已凝固。

“我知道你是誰了!”男孩道:“你就是少遙墨雪!”他不禁搖搖頭:“原來你就是少遙墨雪,我這麼了不起,見到了遙墨雪!”他沒有說少遙墨雪了不起,而是說自己了不起,這就是年少的話語。

“你若是取名叫少遙墨雪,你也是少遙墨雪。”

男孩道:“可是我聽別人說了,少遙墨雪的武功很高,別人還說,倘若你的眼睛還好的話武功自然會更高,當然也有人說,少遙的武功之所以這麼高是因為他根本不是瞎子,到底是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