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話音剛落。
馬蹄狠踏泥濘之聲在暴雨中迅速響亮起來。
一匹馬載著兩個人衝破雨幕,朝著酒館的微弱燈光狂奔。
他們驚慌失措,仿佛魔鬼正在身後窮追不舍,比起避雨,他們更像是在逃命。
策馬的女子揮舞手臂,她的呼喊穿透雨幕。
“救命!來人!”
“有人嗎!幫幫我們!”
閃電如長刀般將天穹斬裂,鋒芒刺目。
酒桌上寡言少語的約澤塔忽然拍桌站起。
“那是我姐姐!”
他驚喊道。
“你姐姐?柏麗莎!?”
醉醺醺的彼得頓時酒醒了大半。
“柏麗莎?她回來了!?”
愛德溫聞言立刻轉頭看向窗外,伸手把擠過來打望的彼得給壓了下去。
“對,是她!柏麗莎!但她還帶著一個年輕人......”
“噢,該死,這個混蛋竟然倒在她懷裏!”
目睹那個女孩與一個男性以如此曖昧的姿勢同乘,愛德溫的神情由喜轉怒,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見愛德溫如此咬牙切齒,仿佛頭頂青青草原的樣子,艾文不免有些幸災樂禍。
艾文並不清楚那個叫柏麗莎的藥劑師和愛德溫是否有什麼親密關係,賽麗亞也從未提起過,不過看樣子,至少愛德溫本人對這個女孩頗為在意。
比起這個,他現在更在意酒館門外的兩人。
早在那個披著鬥篷的神秘男人開口之前艾文就已經感知到了馬匹的靠近。
身為天賦者,不僅僅是體質和力量,聖印對他的強化極為全麵,即便是在未激活狀態,艾文的感官也遠超常人。
這種特點是高階位聖印獨有的。
敏銳的聽覺令艾文能在喧鬧的酒館中聽見那些被暴雨掩埋的微弱聲響。
馬急停在酒館門前。
女孩先從馬上跳了下來。
馬背上的年輕人看起來像是受了重傷,女孩的離開使他仿佛斷線木偶般失去了支撐,俯身癱倒在馬背上,雙手無力地垂落。他被淹沒在雨幕裏,狂風把浸滿水的沉重披風掀得四處翻飛,艾文沒能看清他的麵龐。
那個女孩朝酒館狂奔,一頭醒目的紅發在雨中像是一團隨時都會熄滅的孱弱火焰。
雨水浸透她的羊絨短披肩和緊身上衣,長筒皮靴踩在被暴雨浸泡過的坑窪裏濺起半人高的渾濁水花,泥垢沾滿了她的大腿和裙擺,她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她那飽滿的胸脯由於奔跑而劇烈搖晃,看得艾文一陣頭暈目眩。
女孩推開酒館大門,渾身濕透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喧鬧的酒館逐漸安靜下來。
她的緊身上衣和皮質短裙緊緊地貼合在肌膚上,勾勒出令人遐想的美好曲線。
雨水從微卷的發梢滴落,沿著她性感的肩胛和背脊一路滑向曼妙的腰肢,在翻越那豐腴挺翹的山嶽後,沒入雪白大腿間的隱秘之地。皮質束腰的頂部線帶被拉扯得幾乎要崩斷,白色貼身亞麻衫顯露其下,由於雨水的浸潤,使得更深處的蕾絲紋路也變得隱約可見了。
噢......好大的邪惡。
縱使是以艾文的定力,也在寒風中感到一陣難言的火熱。
艾文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愛德溫,這家夥正雙拳緊握,吞咽著口水,心猿意馬起來。艾文一瞬間明白為何這家夥如此鍾意這個叫做柏麗莎的女孩。
不怪他,有一說一,這槍後坐力太大,確實不好壓。
“我需要人幫忙......”
女孩在胸口的劇烈起伏微微舒緩後,才氣喘籲籲地呼喊。
她幾乎是以央求的口吻。
女孩話音剛落,約澤塔就率先離開座位朝他那位被雨淋得狼狽不堪的姐姐跑去,脫下襯衫披在了她身上,順帶用身體擋住了眾多如狼似虎的目光。
“噢,約澤塔,我親愛的弟弟......”女孩用力抱住了約澤塔,令他一陣手足無措。
“父親還好嗎?”她緊閉著雙眼,小聲問道。
“當然,他今晚不在,盧卡斯叔叔代他照看酒館。這該死的天氣令他的腿又酸又痛,老毛病了,你知道的......”
“謝天謝地......”她的聲音顫抖著,晶瑩自眼角滑落,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
“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看起來不太好......”約澤塔被她這副樣子嚇得不輕。
女孩放開約澤塔,看著他的眼睛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她胡亂抓了抓被雨水淋濕的頭發,焦急地想解釋什麼,卻突然意識到同伴還被晾在雨中。
“快跟我來。”
說完女孩立刻抓住約澤塔的手腕,拽著他跌跌撞撞地朝酒館外跑去。
兩人剛跑出酒館,吧台前一位健壯的中年人也丟下手頭的工作追了出去,酒館裏頓時炸開了鍋,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不乏醉醺醺的好奇者端起酒杯扶著梁柱湊過去。
“我得去看看。”愛德溫坐不住了,丟下酒杯朝門口擠去。出於各種原因,他並不想坐視不管。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了?”胖子彼得拍了拍自己仍有些昏脹腦袋,他和在座的大多數人一樣搞不清狀況。
“不知道......看起來像是有人受傷了。”艾文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光,打了個飽隔,“那個和她同行的家夥。”
艾文注意到鄰桌那群像是傭兵小隊的外來者並未前去湊熱鬧。
相反,那個叫做德拉肯的蠻族巨漢放下了酒杯,緊握著靠放在桌邊的雙刃戰斧的柄,冷豔的女暗精靈悄無聲息地取下背後的短弓,以最快的速度換上新弦。而那個叫做吉姆利的矮人,仿佛還沉浸於失去同伴的悲痛中,豪飲杯中烈酒,對周遭的一切全然不知。
至於那個寡言少語的神秘男子,沉默與鬥篷使他置於陰影之中,令人捉摸不透。
他們在警惕什麼?
到底是出於職業素養還是草木皆兵?
“真是一群怪人。”艾文搖了搖頭,兀自倒上一杯香甜的麥芽酒,眼看盤裏的飯菜所剩無幾,便把主意打到了愛德溫分毫未動的牛肉上。
艾文還沒來得及把愛德溫盤裏的牛肉搶完,門口的人群就在陣陣驚呼中推攘起來。
“快讓開!”
“讓我們進去!”
隨著女孩的叫喊,圍觀者逐漸讓出一條縫隙。約澤塔與那位叫做盧卡斯的大叔抬著一個年輕人擠出了人群。
那家夥像是剛被人從女巫的邪惡燉鍋裏打撈起來,渾身黏稠的泥雨與血汙,一股像是腐爛老鼠的惡臭氣息彌漫開來,簡直比酒館裏醉鬼們的汗液和嘔吐物還要刺鼻。
“快騰出一張桌子!”女孩焦急地喊道。
跟在後麵的愛德溫聞言立馬握住那把為了耍帥而特意掛在腰間的佩劍,環顧四周找到一桌勢單力薄的少年,氣勢洶洶地拍了拍他們的桌子。
“給我起來!給柏麗莎和她的朋友讓位置!”
幾個怯懦的毛頭小子果真被高出他們一個頭的愛德溫和那把代表著民兵隊身份的劣質鐵劍給嚇得魂飛魄散,彈簧似地跳起來慌忙逃離酒館。
看到這一幕,胖子彼得忍不住笑出了聲,湊到艾文耳邊調侃道:“哈,我敢說,這把破劍在愛德溫手裏幾乎沒怎麼出過鞘,他就會拿來嚇唬這些......”
彼得話還沒說完,就被愛德溫投來的冰冷目光給嚇得把後半段咽了回去。
顯然,酒勁未消的他聲音太過洪亮,以至於整個酒館都能聽見他的“悄悄話”。
艾文隻好無奈地將渾身是汗的胖子推開,表示自己與他的言論毫無關係。
“把他放上去!”女孩丟掉酒杯和餐盤,眨眼間就將桌麵清空。
“輕點!別碰到他的腿!”她焦急地再三囑咐。
約澤塔和中年大叔小心翼翼地將負傷的年輕人抬起來令他平躺於桌上,艾文也有些按奈不住好奇心稍微走進了一些。
負傷者比他想象中還要年輕,看上去不到十八歲,個子不高身材偏瘦,略長的紫黑色頭發由於濕透而擰在一起,劉海遮住了眼睛,臉色白得有些嚇人。
艾文注意到不斷有血滲出他的上衣,他的胸口似乎受了重傷,每次呼吸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牙關緊咬鼻息沉重,指頭狠狠地扣著桌邊仿佛要把木板抓破。
不僅是胸口的創傷,他的左腿也是一片血肉模糊,鮮血狂溢。
麵對眼前的一片血色,女孩顯得異常冷靜。
“把包給我。”她對中年大叔說道。
大叔短暫一愣後立刻剛將從馬上取下的背包遞給她。
女孩從包裏拿出紗布,棉花,止血夾,羊腸線,一把鑷子和幹淨的剪刀,以及盛著各色不明液體的瓶瓶罐罐。
她打開一瓶透明液體,用以清洗雙手。
艾文聞出那是酒精。
女孩迅速抽出紗布,擦拭腿部傷口表麵的血跡。
連用好幾張紗布,她才勉強擦掉血跡,出血點終於清晰地暴露在視野之中。
似乎是發現血管斷裂過長已無法縫合,她立刻用止血夾小心翼翼地夾住脛前動脈,確保鮮血不再持續溢出,再用紗布擦幹多餘血跡。
完整呈現於眼前的可怖傷口令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肌肉殘缺骨頭裸露,看起來像是被什麼饑餓的野獸抓住狠狠地啃咬了。
深呼吸後,女孩將棉花蘸上酒精,俯下身子,仔細地擦拭傷口。
清創完畢後她拿起剪刀。
艾文看在眼裏,他明白,必須將那些爛肉切掉,否則腐爛組織將導致傷口感染。
但女孩握緊剪刀的手卻一直顫抖著,遲遲下不去手。
深呼吸。
深呼吸。
深呼吸......
酒館裏隻剩下雨聲與雷鳴,煤油燈吱呀晃蕩著,沒有人開口說話。
艾文不知道她經曆了多少次深呼吸,當她最終出手的那一刻,手依然不受控製地顫著。
嚓。
黏稠的肉渣被小巧而鋒利的刃輕而易舉地剝離,掉落在桌板上,一些白色膿液從爛肉裏冒了出來。
數次剪切後,女孩終於放下剪刀。
她用鑷子夾起羊腸線,手抖得更厲害。
艾文知道她要做什麼——血管結紮,得在血管斷裂處係上一兩個結。
她似乎快到極限了,緊抿著嘴唇,咽了好幾次口水。
時間似乎變得漫長,一切都靜止不動,隨著她的手慢慢靠近,旁觀者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纏繞,係緊。
一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卻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精力。
她放下鑷子,慢慢直起身來。
包括艾文在內的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但女孩的神經依舊緊繃著,汗水如注地貼著臉頰流下,順著脖頸沒入飽滿的胸脯。
“約澤塔,快去叫賽麗亞來!”
邊說著,女孩解開少年的上衣,與凝血黏合的布料扯出幾條猩紅的血線,令他慘叫不迭。
幾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暴露於空氣中,約有二十厘米長,斜穿過他的胸膛,如同狹長的深淵,鮮紅之血無休無止地湧出來。
約澤塔被這駭人的傷口給嚇得愣在原地。
“快去!我需要她的幫助!”
女孩用沾滿血的手狠狠地拍了他一下,才使他回過神來,趕忙冒雨跑出酒館,朝鎮長家跑去。
艾文忍住刺鼻氣息湊近了一些。
重度切割傷。
可怕的深長,表麵極不平滑,看上去絕不是由刀劍之類的東西人為造成的。
艾文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硬要說起來,像是被什麼猛獸的爪子給撕裂了。
結合他腿部的創傷,艾文更加肯定了這一猜想。究竟是什麼可怕的怪物?
除非是受到偷襲,他們兩人應當是處於高速騎行狀態,能夠追上疾馳中的馬匹,並且擁有如此凶狠的利爪尖牙的野獸......
獵豹?鬣狗?野狼?
總不能還有恐龍吧?
艾文一時想不出他們是受到了什麼野獸的襲擊。
也許是鎮長格隆特提到過的魔物?
回想起半個月前自己剛來普雷德時與鎮長先生在議事廳裏的交談。
他曾經說過,小鎮地處偏遠地帶人跡罕至,臨近危機四伏的黑荊棘森林,附近常有野獸乃至魔物出沒,由於駐紮此地的安特凡尼亞巡邏隊的撤離,他才臨時著急鎮上青年組建了一支民兵隊,盡可能倚靠圍牆保衛小鎮的安全。
而格隆特隻提到過那種艾文在森林中碰見的名為“辛德海琳”的人皮女妖,這種魔物並不具備能同馬匹相較的速度,僅與普通成年人相差不多,它更多的是依靠地形陷阱與迷惑性的歌聲來捕殺迷途者,正麵作戰能力並不強。
艾文立刻排除了這種魔物。
森林裏一定還藏著什麼其他的東西。
“呃啊啊啊啊!”
少年痛苦的哀嚎打斷了艾文的思考。
女孩用酒精快速清洗創傷後,將一瓶藥劑倒在他的小腿和胸口上,淺綠色液體沒入傷口像是煮沸一樣蒸發冒煙,緊接著湧出一些肉眼可見的白色膿液。
“噢,米拉在上!”
“該死!這是什麼!?”
有人驚呼起來。
為了看清狀況艾文再度靠近了一些。
“這......”
就算以艾文的見多識廣,也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跳。
那些白色物體可不是什麼膿液,而是密密麻麻的蛆狀乳白色蠕蟲,它們扭曲著在蜂窩般殘缺不堪的血肉裏爬動,漆黑之血從那些被啃食的細小孔洞裏流出,一股更加濃烈的腐壞氣息撲鼻而來。
這是什麼鬼東西!?
艾文強忍著反胃感觀察那些令人作嘔的蠕蟲。
他們究竟遇上了什麼魔物!?
艾文從未見過如此惡心的蠕蟲,也從沒聽說過有什麼魔物能造成這樣的創傷。
這更像是病毒瘟疫,死靈魔法,或者某種邪惡的巫術。
他盡可能回想自己曾經在安德利亞艾爾因王立圖書館閱讀的大量書籍,那些與死靈魔法和邪惡巫術相關的信息不斷在腦海裏急速閃過。
最終他頹然歎息。
艾文確信,在他的知識庫存裏絕沒有任何類似的案例。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同於眾人的驚恐,女孩仍保持著鎮定。她雙手仿佛浸泡了某種紅色染料,肘關節以上還是白皙皮膚,看起來反差強烈。她拿起鑷子,一個接一個地將那些惡心的蠕蟲拔出來,竭盡所能地處理傷口。
艾文看著異常揪心,但他不是醫生,根本幫不上什麼忙。
“快!紗布!給我紗布!”
“幫我按住這裏!”
“那邊抬高一點!”
“麻醉劑!在包裏第二層!”
“棕色那支!”
在大叔的協助下,女孩給少年注射了一支針劑。
艾文注意到她包裏的空槽,這似乎已經是第三支了。
這一幕令艾文想起那些二戰電影裏被地雷彈片重創的士兵,趕來救治的醫護兵看著那血肉模糊的軀體除了打上一針嗎啡等待他們慢慢失去生息以外,什麼也做不了。
“貝拉......”少年低聲呼喊著一個名字。
由於那支麻醉劑,他的痛苦似乎稍微減輕了幾分,但神誌也變得更加衰弱。
“約修亞!我在這裏!”女孩緊握著他的手,理了理他額前的頭發。
艾文這才得以看見那個少年的臉。
眉毛像是一對優雅的細劍斜刺入鬢角,恍惚中半明半昧的眼睛閃爍著碧藍湖光,鼻梁高挺白皙如冰封積雪的諾蘭山脈,微尖的耳朵則令人不禁想起那些遠離塵世喧囂的精靈。
哪怕是以艾文嚴苛的審美,也不得不承認他擁有一副極為英俊的麵龐,換作是在言情劇裏必然風光無限,一位令人豔羨的男主角。
但他所麵臨的現實極度殘忍。
“我......我要死了嗎?”他的聲音同呼吸一樣微弱。
女孩渾身顫抖起來,她不斷輕撫少年的臉龐。
“不,不會的,相信我......堅持住......”
少年艱難地燦然一笑:“答應我......一定要找到貝拉......找到她......”
女孩泣不成聲,握緊他的手不放,“會的,一定會的,我們一起找到她,然後回家......”
艾文收回視線,歎了口氣。
照這樣下去,也許要不了多久,那個少年就會死於出血過多,無論做什麼都於事無補。除非在場有牧師或者白魔法師,可這偏遠的小鎮連禮拜堂都沒有,至少要中級以上的治愈術才能勉強保他一命,即便如此,那條受傷嚴重的腿也得截掉......
如果可以,艾文也願將自己聖印【永生之蟒】的極限再生能力借給他,但法則並不允許。
等等,治愈術!?
艾文突然想到了什麼。
“呃......庫格爾小姐......?”
艾文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民兵隊的年輕人都互以名字相稱,以至於他好半天才想起約澤塔一家的姓氏。
“什麼?”女孩轉過頭,不明所以地看著艾文。
雨和血,汗與淚,早已將她的妝容洗盡。
深翡色眼睛如祖母綠寶石般在昏沉燈照下隱隱閃動,沾滿雨露的齊肩卷發像是夕陽海岸的赤紅波浪。也許是常年在煉金台與藥物接觸得太多,她的皮膚並不姣好,甚至稍顯幹燥,紅暈狀的雀斑星星點點地散落在臉頰上,顯得誘人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