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人將年幼的絆從事故現場救了出來——絆在以前便將這番話告訴了千尋。
——一名是身為實習護士的女性。
她溫柔地帶著哭泣的絆離開了飛機。然而自己卻被飛機的碎片打中身體,就這樣卷入火焰死了。
——一名是意大利料理的廚師。
他為饑腸轆轆的絆製作了最為可口的披薩。然而,由於事故傷及左肩的他撫摸了下絆的頭後便失血而亡。
——一名是年邁的劍術家。
老人教授了幸存的絆生存的方法。建造了死者的墳墓,教會他如何尋找水源、草藥群生的地方,教會他如何生火、如何捕獵。然而,這名老人最後卻為了保護絆被狼群咬死。
然後,千尋的雙親對想要尋死的絆唱了搖籃曲。
他們抱著凍僵的絆,在他睡覺期間不斷溫柔地唱著。
忽高、忽低。
忽近、忽遠。
絆永遠也忘不了那段歌聲,永遠也忘不了醒來時已經變得冰冷的兩人。
正是由於他們的溫柔才造成了絆的欠落『孤獨』。
隻要活著,這點小事便不成問題。無論是護士轉交給他的治療用品、廚師留下的食物,還是老人教會他的生存技巧,都對求生大有裨益。
可是,這些都無法治愈『孤獨』。
如果從一開始便獨身一人的話,或許便不會如此艱辛了。或許他會一邊感受孤獨一邊死去。
然而,絆已經知道了人們的溫柔。
大家盡管孤獨,卻願意將自己的生命分享給他人的溫柔。正因為他們實在是太過溫柔了,所以絆在失去他們後,『孤獨』膨脹了好幾倍。正因為知曉了人們的溫柔,一個人的時間才會延長幾十倍。
因此。
絆缺失了——名為『孤獨』的感情。
(……)
千尋知道這些。
千尋知道他並非冷酷無情,反而是因為溫柔才欠缺了『孤獨』。
所以才放不下他。
她無法默默看著如此溫柔的人受傷。
(……不對,不是這樣的)
她否定了自己。
說到底,這隻不過是借口。
自己隻是想看見喜歡的人的笑容而已。就算隻有一次,也想看見他開心、快樂的側臉。
自己是多麼任性。
但是,這份任性該如何傳達給他呢。
「……再怎麼說,自己也太貪得無厭了」
千尋歎了口氣。
這個休息日真的是太過美妙了。再乞求更多要求的話,一定會降下天罰的。
她仰望起陰雲密布的天空。
然後,她發現了。
「啊……」
緩緩地。
緩緩地。
純白的雪正朝著遊樂園飄落。
鈴兒響叮當響徹遊樂園,如同在慶祝這個白色聖誕節。鈴鐺的聲音重疊在這充滿朝氣的歌聲之中,導演著輕柔降下的結晶。
「啊」
千尋捂住自己的臉。
眼淚這次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怎麼了?」
「沒事」
千尋撇開臉,隱藏起自己的表情。
「總覺得,胸口難以平靜下來……」
她用手掌擦拭了一下眼角,強顏歡笑。
然而,她的臉頰十分僵硬,不能很好的笑出來。不知不覺中,眼淚又從指縫間滴了出來。
「怎麼了?」
「啊、啊哈哈,對、對不起。怎麼、怎、怎麼辦、眼淚、止、不住」
少女哽咽起來。
什麼事也沒有,隻是偶然。
然而,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抑製不住的感情以自己沒有想到的形式爆發出來。
「對、對不起。別、別看」
千尋垂下臉。
為什麼呢,她想。
明明已經結束了。明明已經十分足夠了。
好害羞,臉上就要噴出火來,難堪得無地自容。她真切地希望就這樣消失掉算了。
忽然——一句從沒想到的話在耳邊響起。
「想哭的話,哭出來就好了」
是絆的聲音。
「咦?」
「可以不用強撐、不用忍耐。根本沒有必要那麼做」
聽到他這句話。
千尋慢慢停止了嗚咽。
如同磕了魔法靈藥一般,胸中的躁動退卻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溫暖的感覺寄宿在胸中。這確實是千尋至今仍記得的溫暖。
「……難受的時候……就要好好將難受……說出口嗎?」
千尋依然捂住自己半張臉,淘氣地吐舌。
絆陷入了沉默。
這是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九年前。
充滿雨水的六月。
自勒達-117飛機失事後一周的某個公園裏。
絆去轉交被那對夫婦所拜托的玻璃風鈴。
在那兒,他和千尋相遇了。
失去雙親的少女沒有哭泣,忍耐著自己的情感。她坐在鏽跡斑斑的秋千上,唱著那首鵝媽媽的歌謠。
那個樣子,現在想來就像是一隻壞掉的人偶。
就和不久前的自己一樣。
所以。
「心裏明明很難受……沉默不語的話可不行」
自己說出了這番話。
「因為姐姐你也有……難受的時候不好好說自己難受的話……會變成”傷”的」
「……」
沉默不語的絆的臉頰,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
千尋窺視著他。
雖然眼眶還很紅,但是眼淚已經止住了。
「謝謝你,絆!」
「……」
她那張綻開的笑容烙印在少年的視網膜上。
「我去買點熱的飲料。奧森就交給你啦」
奧森貌似是這隻熊偶的名字。這隻在射擊遊戲中輕易取勝得到的熊正仰靠在絆的身旁。
少女腳步輕盈地朝飄落的雪花逐漸遠去。
「千尋」
在她消失之前,絆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少女似乎嚇了一跳,站在了原地。
「咦!什、什麼?」
「不……」
少年語塞。
在稍微思考了一下後,笨拙地說道。
「我也是……今天謝謝你」
然而這就足矣。
「嗯!」
千尋又一次露出笑容。
真的十分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馬上就回來,要等我哦!」
這之後,絆會想。
為什麼這時沒有察覺呢。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都在後悔。
3
經過噴水廣場再稍微走幾步便有一台自動販賣機。
伸子登陸上的免費門票在這兒也能發揮它的效力。可以任意選擇自己想喝的飲料。
千尋正打算和平時一樣按下兩杯奶茶時,手指停了下來。
(話說回來……絆喜歡喝什麼啊?)
食物姑且不論,她連絆喜歡喝的東西都不知道。
雖然今天吃了漢堡和薯條,但是那些東西對於絆來說應該也算美味吧。
千尋越想越多。
高亢的心情難以平複,千尋的胸口和內心亂作一團。
(……好開心啊)
她輕輕按住胸口。
絆應該也知道的吧。
他那時說的話。『千尋』——這樣喊直接喊名字還是第一次。
大概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
或許是情急之時想不出更加合適的叫法了吧。或許是因為喊『喂』太沒禮貌了。或許是因為比『緋原』和『蘭卡斯特』喊出來要塊,所以隨意挑了個最方便的叫法。
即便如此,她仍舊十分高興、
如同受到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一般,那是比任何東西都珍貴的聖誕禮物。
「——好了,回去吧」
結果還是買了兩杯紅茶,千尋轉過身。
就在這時。
一陣務必悲傷的旋律在廣場上回響。
「咦?」
小提琴。
優美華麗的音色猶如冬日裏的風暴響徹整個廣場。
對千尋來說,這聽起來便如耳熟能詳的宗教音樂。
隻不過,這裏並不神聖。
這種憂鬱而殘酷的旋律反倒是讓人聯想到死亡。
曲風不吉且傲慢,讓聽者的心髒緊揪。
「……怎、麼?」
千尋的視線漫無目的地尋找著。
然後在廣場的角落上——靠近雕像的地方停下。
有個人影蹲伏在台座上,他手上的小提琴正發出剛剛聽到的曲聲。
「這首音樂……是什麼?」
千尋不經意間問了過去。她的聲音顫抖著。
「La
vestale」
那個人用嘶啞的嗓音回答。
「十八世紀,一名叫做薩列裏的音樂家所留下的處女作。不過是我首先將它改編成小提琴曲的」
那是名在雪中穿了一件破布衣服的老人。
看不見臉。
帽子遮擋了老人的視線。即便如此千尋還是通過他的聲音、窺見的喉管上褶皺的肌膚判斷出他是名老人。
他的左肩上架著一隻與他那副模樣完全不符的華麗小提琴。手上正拉著的琴弓猶如惡魔之爪般散發出暗淡的光芒。
(咦……)
千尋屏住呼吸。
不知道理由。
然而,她的膝蓋自然而然地顫抖起來。
比起精神,身體對他的身影更先感受到恐懼。
「你……是誰?」
「還沒有回想起來嗎」
人影慢慢抬起他的臉龐。
破布上的積雪掉落,將老人的肌膚裸露在外。
不認識的麵容。千尋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自信。至少她可以肯定從懂事以來從沒有見過這人。
然而。
無論如何都止不住膝蓋的顫抖。
「啊……」
不行。
不行。
不行。
不行。
不行。
不行。
腦中敲響了警鍾。
這人——很危險,是絕對不能靠近的死神。
「啊……」
逃不了。
鞋底如同粘在了地上一樣。
身體僵在原地,根本不聽千尋使喚。血管滲入看不見的毒素,神經受到難以置信的指示而亂作一團,腦海則被漂成一片空白。
「啊……」
要消失了。
要被抹消了。
緋原?千尋?蘭卡斯特——這一存在要被人從根本上否定了。
老人僅僅坐在那裏。
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語,僅僅坐在那裏,少女便搖搖欲墜。
隻需要一句話。
老人再一次說道。
「回想起來了嗎?」
千尋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動起來、回應道。
「……」
(——!)
衝擊遊走全身。
自己剛剛說出口的名字並非創作那首曲子的音樂家,而是這個老人的代號。
老人的嘴角歪起。
無數皺紋聚集在那兒,比起笑容,看上去更像是下半邊臉生出了地獄。
接著,從那兒發出的聲音或許正是地獄的囁嚅。
「沒錯,就是從前人音樂家那兒借來的名字。我也叫做——」
啪鐺。
紅茶從千尋的手心掉落,和雪一起染上地麵。
她胸口的海豚墜飾空虛地反射著彩燈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