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道:“我帶你出去。”
他伸出指尖, 那幾寸白皙的顏色在陽光下幾乎變成透明的顏色。魔神緩過神,慢慢地搖了搖頭,“我走不了。”
他隻是一抹虛無縹緲的幻影, 是被顧容景丟在潛意識深海中的過去。他可以用魔氣在外麵捏造一具模糊的身影,但那又有什麼用呢?離開洗劍池的幻象太久,他遲早要回去的。
原身共有四魂七魄, 除去天魂、地魂和命魂之外, 多出來的那一魂便是魔神。投入輪回道時他的神魂與命魂相重疊, 幾乎融為一體, 難以分清。直到蛟龍幻境中, 他握住了那柄黑金刀。
——魔神的神魂從命魂之中分離了出來。
離開這裏, 他隻能回身體裏重新陷入沉睡。
走不走, 都已經沒有區別了。
洪水迅速漲潮, 漫過了低矮的建築,遠處的水鏡獸焦急地喊了一聲, 冼玉示意她們先離開。
他還有一些事要問清楚。
“帶你來這裏的是誰?”
風大水急,冼玉和他站在山岩上, 底下洪水拍打石壁, 聲音透過風和空氣, 有些許不分明。
他衣袍被風吹得翻邊, 發絲糾纏在脖頸處, 目光寧靜, “他們禍亂世間, 到底有什麼目的?”
魔神搖了搖頭,“你很聰明,早晚有一天會猜出來的。”
“既然早晚有一天會知道,那早一天又何妨?”冼玉看他遲疑的神色, 忽然一瞬間福至心靈,“難道是……你不能說?”
魔神沒有回答問題,“你殺了他能夠解決很多問題。”
這個他說的是顧容景。
“我為什麼要殺他?”
他這句反問問得魔神一愣,露出微微糾結的神情,“他遲早有一天會變成我,你不害怕嗎?”
“我為什麼要害怕?”冼玉坦然道,“他厲害,我會比他更厲害,這麼說來,也應該是他更害怕我。你們為什麼總是在擔憂以後的事情?倘若那一天真的到來了,那你還要再擔心以後的以後?這樣無休止地下去,你活得不累嗎?”
魔神微微一怔。
有時候他都覺得冼玉有些過於坦然了,坦然的有些讓他嫉妒,嫉妒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我會比任何人都堅決,但那一天還沒到,我就絕不會放棄。”冼玉道,“殺人隻是最治標不治本的辦法,殺了一個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冒出來,他們都是犧牲者,都是用來擋搶的試驗品。真正該死的是在背後操控一切、是人命為草芥,還自以為高尚的人。”
“世界上沒有一把刀生出來就是為了殺人的,是因為有人握著這把刀起了殺心。”
“不要去怪殺人的刀,應該要怪殺人的人。”
師兄當年走入了邪魔歪道,自以為自持正義。冼玉也以為殺了他世界就會重新恢複安寧,但事實是這潭水遠遠比他想象中的要深得多。
仿佛所有人的路徑都被他們玩弄在鼓掌之中,倘若不是他與天道有些許感應,冼玉都要懷疑這是不是天道所為。
但是天道的衰落是自然而為,就像秋風掃落葉,冬雪滿山間,所有的枯敗衰弱都有自然命理定數,一物長一物消,可是他們從幻境中看到的是,這幾百年幾千年來修真界和人界從未有過一絲喘息的餘地,仿佛是狐狸和狼將獵物逼近了角落之中,隻等最後一次撲殺,便可大勝而歸。
魔神久久的沉默著。
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這些,好像從他出生之日從他有自己的意識開始,所有人都要他服從命令、遵守規則,從不反抗。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世間還有另外一條路,不管眼前這條路到底能不能走通,他都有些羨慕顧容景了。
洪水漫過了山岩,水浪撲過來的那一瞬間沾濕了冼玉的鞋襪,留給他的時間越來越少。
魔神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加深刻的理解,分別二字是什麼樣的意義。
“你叫什麼名字?”
他要知道他的姓名,就算是沉睡之後再也不複蘇醒,也要知道他是誰。
風浪太大,冼玉聽了好幾遍才聽清楚他的問題。
“冼玉。”他高聲回答,“兩點水的冼,美玉的玉——”
話音還未落,魔神有些驚詫,忽地一笑,“原來是你……”
魔神忽然往前一步,用力的握住他的手腕,讓他把手指放在自己的臉頰傷疤處,“你應該不記得了……”
“這是你留給我的疤。”
這道痕跡傷了他的魂,成了他命裏的烙印,從此再也沒有消退過。魔神帶著這道疤在幻境裏生活了數千年,直到此刻迎來冼玉的存在,他才隱隱明白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