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1 / 3)

顧容景長發被汗水打濕, 嘴唇沒有一點血色。轉身的那一刹那,他眼底還存著一絲未曾收起的陰鷙狠戾,瞬間讓冼玉回憶起初見時, 顧容景踏雪而來,衣袍上一身寒意, 煞氣深重。

後來, 那張被蒙得密不透風的臉上, 漸漸出現了更多鮮活的顏色。

冼玉定定地望著他。

顧容景目光觸到他的身影, 猛然清醒了過來。鏘的一聲銳響, 黑金刀摔落在地, 紅山血海的幻象迅速消散。

他垂下眉眼, 表情迅速轉變成肉眼可見的局促慌張,目光綴在鞋尖處,半天才擠出一道蚊子般的嗡嗡聲, “師尊……”

冼玉上前去撿起那把黑金刀。

顧容景微垂著眼瞼,目光落在他肩上,看著冼玉重新直起身,輕輕拂去刀身上的灰塵。

他身上的那件天蠶絲外衫其實已經很舊了,腰圍寬鬆, 隻用一根玉帶子係著, 勾勒出他細細的腰身。

冼玉微微抬首,身量在修士裏已經算很修長高挑的,但站在顧容景麵前,還是矮了小半個頭。

“趁你睡著才去看了會兒望雲……找不到我也不知道去隔壁問一聲,跑這兒來做什麼?鞋子都沒穿,還平白跑出這麼多汗。”

冼玉眉眼溫潤如玉,語氣平淡, 仿佛並沒有察覺到什麼。這反應和顧容景想象中的疾言厲色大相徑庭,他怔愣了好一會兒都沒做出什麼反應來,隻是目光像尋主的小犬似的一刻不錯地落在冼玉身上。

“襪子沒穿,刀也掉了。都快及冠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毛毛躁躁的?”

冼玉說著,從袖子裏拿出一方幹淨的帕子,指尖抬起、輕輕點了點,顧容景還沒反應過來,腦袋已經順從地垂了下去。

下一刻,柔軟的帕子貼在他汗濕的額角處,顧容景抬起眼瞼,目光觸到冼玉修長溫潤的指尖,如珠如玉,咫尺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非常清淡的花香,玉銀線鉤織的衣角在他眼前輕輕一晃,顧容景不禁恍了神。

他忽然想起,客棧後院裏栽著幾株他不知名的小樹,枝頭墜著小小的白色花苞,時常從窗口飄來隱隱的清淺香氣。

冼玉說,那個叫梔子花。

聞到這花兒香氣時,顧容景才隱隱有了種真實和安定。

好像真的回到現實了。

“閉上眼睛。”冼玉把帕子疊了翻過一麵,跟擦小動物臉似的給他呼嚕幹淨,又摸了摸顧容景的額頭——剛出完冷汗,觸手是冰涼的。

“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冼玉說著,眉眼一落,目光淺淺地落在黑金刀上,他語氣平淡,“這把刀許久不用都黯淡了,回頭我找人幫你磨一磨……你先休息吧,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熱粥,讓你喝了暖暖。”

顧容景睫毛一顫。

冼玉話裏沒有詢問的意思,仿佛這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句足以概括。

但他沒有掙紮,輕輕點了點頭,“是。”

等顧容景走後,冼玉溫和的神色才淡了下去。他垂眼凝視著麵前古樸無華的黑金刀,刀麵寒光閃爍,刀柄握感舒適冰涼。

“你怎麼讓他跑了?”

鄭盛淩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剛才搭完脈之後,冼玉說要回去問問顧容景的意見,鄭盛淩心裏還念著他芥子戒的那條靈兒魚,便跟他一同推門走了出去。

沒想到正好撞見顧容景遊魂般地下了樓梯,赤腳白臉地站著門口,目光空洞,活像是撞了邪……若不是冼玉突然喊了一聲,隻怕他就要走到客棧外麵去了。

這模樣,看著可不正常。

冼玉淡然反問:“不然呢?”

“剛才發生了什麼,你就一點都不好奇?”

“他不想說,我又何必追問。”

“……”

鄭盛淩這下服氣了。

顧容景都那般模樣了,冼玉倒是鎮定,什麼都不問,也什麼都不說。不知道他是心裏門門清,還是什麼都不清楚。

鄭盛淩撇了撇嘴,見他目光落在那柄刀上,不禁好奇地湊了過去,黑金刀刀型流暢,刀尖彎鉤,散發著一股古樸沉著的氣息。

或許在旁人眼裏還算得上不錯,但鄭盛淩自幼見識多了法器,這樣的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不過一會兒他就失去了興趣。

雖然還行,但也不至於讓冼玉盯著看這麼久吧?

冼玉似乎明白他心裏的想法,搖了搖頭,“刀確實沒什麼。”

這些隻不過是隨身的武器罷了,他從前磨合得最好的玉霄劍如今已經遺失許多年,雖然可惜,但隻要執劍的是他,劍意就不會丟。

對於顧容景來說,亦是如此。

鄭盛淩聞言忽地一愣,脫口而出,“你是說,問題出在他的命相……?”

冼玉微微一默。

鄭盛淩畢竟是問機閣的少當家,雖然自幼學劍,但耳濡目染下也學過幾分看相的本事。

“原先我還以為是自己眼拙了。”

但冼玉這番反應,反而說明了他想的沒錯。到這一步,鄭盛淩反而覺得合情合理,一切都說得通了。

顧容景體質特殊,至陽之人按理來說不會帶著那麼重的血氣,但他的命格仿佛被人生生扭動過一樣。這一正一反在他體內融合猶如黑白兩色,正道與魔道相互廝殺糾纏,天平傾向歪斜,稍有不慎就會……

這樣棘手的命格鄭盛淩還是頭一次見,忍不住皺了皺眉,“他命中帶煞,或許注定有此一劫。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不讓他用刀,可天下能讓人走入魔道的又何止這一個?你擋得再多,也擋不住他自己的道心。”

要是冼玉不會看相問卜,那他與顧容景的師徒情分還有的一說。怪就怪在冼玉明明知道這是多棘手的一個燙手山芋,但還是伸出了手,牢牢地將他握在了手心……

“我這個人信命,信他,也信我自己。”

不管顧容景剛才是入了幻境還是受了引誘,他既然能被冼玉一語驚醒,就說明原本並不是會沉溺其中的人。冼玉說要替他保管黑金刀,顧容景也沒有反對,更是證明了這點。

“命中帶煞又如何?”冼玉輕抬眉眼,凜然道,“我命中鎮煞,未必不能幫他守住這道心。”

他話裏的堅決,鄭盛淩聽得不由一顫。

等到冼玉走後,他站在樓下,依舊忍不住回想起剛才冼玉說的那句。

命中帶煞、異族外邦,這兩條哪怕是拆開來,在仙門裏都要勸退無數。冼玉這樣的魄力,想必五湖四海之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鄭盛淩想了許久,打算回樓上寫封書信快傳回問機閣。雖然不想承認,但他父親問卜破劫還是很有本事的,雖然不能逆天改命,但克製住顧容景身上煞氣的法子應該還是有的。

他想到就決意立刻去做,剛要扶著樓梯上樓時,身後忽然有人喊住了他。

“盛淩。”

鄭盛淩回頭望去,隻見大堂桌椅的角落裏緩緩走出一個灰袍中年男子,他蓄著短短的胡須,腰上配著一柄劍。

鄭盛淩有些吃驚,他腿腳不便,就在原地拱了個手,“柳師叔。”

他眼前的這位就是柳無名,柳長老。

柳無名身形高大健碩,五官平平無奇,但眼神堅定,天然帶著一股威懾力。他頭發簡單豎起,腰間佩劍,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並不像門中弟子那般綴滿了裝飾,顯得幹淨整潔。

和他的名字一樣,籍籍無名。

他臉色嚴肅,直接問道:“剛才與你一塊兒的那個是何人?”

柳無名麵無表情時嘴角微微下墜,若是不認識的人還要以為他在生氣。鄭盛淩幾乎是被陸昭州和望雲一塊兒拉扯大的,也知道他就是這個直來直爽的火爆脾氣,所以沒有介意。

他試探回答:“師叔問的是玉清道君嗎?”

“玉清道君……”

柳無名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這是何人?”

“之前我們被困秘境時,就是他在危難關頭舍身救了我們。他還是如意門的掌門呢,前幾日開會時我不是還和您說了這件事嗎?”

他這麼一說,柳無名總算是有了印象。

他記得陸昭州當時說的那個人好像叫、好像叫什麼冼玉。

有些耳熟。

柳無名終於想起:“是不是之前在大明村,三劍擊潰邱正明那小子的玉清道君?”

鄭盛淩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件事,連連點頭,“是啊,秘境的令牌是大師兄補償給他們的,這事也是從您那兒過了門麵的。我們來時大師兄還說,如意門勢單力薄,途中難免遭排擠,讓我們多照應一些……”

說到這個,他又有些尷尬了起來。

大師兄囑托時他答應得信誓旦旦,結果到了四人同行時,排擠冼玉和顧容景最凶的就是他,被冼玉救了好幾回的人也是他……

鄭盛淩好麵子,不肯開口道歉,但心裏一直覺得虧欠,每每說起都覺得不好意思。

不過,柳師叔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他不知道的是,柳無名其實一早就在大堂裏坐著了。世人都說酒劍仙酒劍仙,柳無名雖然不酗酒,但有空的時候也喜歡小酌一杯。

凡間的酒雖然沒什麼靈氣,口感也粗糙,但粗糙也有粗糙的醇厚,他單獨在角落裏占了一桌,一杯一杯地飲著,醉意還未起,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冷冷地道了一句。

“我命中鎮煞,未必不能幫他守住這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