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作就是不斷的放棄和開始(1 / 3)

卓爾把汽車開到自家樓下,繞了幾圈兒總算找到了一個車位。

那棟十八層高的樓房已是一片漆黑。她揚起臉,朝著11層樓望去,發現自己熟悉的那個位置上,竟然有個窗口亮著燈。再仔細辨別一番,發現那個亮燈的窗口,竟然就是她自己的屋子。起初她嚇了一跳以為是進了盜賊,再一想,卻不禁啞然失笑。可以肯定,昨晚11點她匆匆離開這裏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關燈。

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電梯剛停,她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趕在電梯關閉之前到達。這都是阿不那一幫瘋丫頭鬧的,直到她沉下臉,把一杯咖啡潑在了地上,她們還嬉笑著不讓她走。門在她身後重重地摔上時,她們竟然唱起了“生日快樂”。

不知道是誰的生日,反正不是卓爾的。

卓爾記不得自己的生日了。對於那些個需要用很多錢,使自己活得快樂的人來說,生日真的很重要嗎?

卓爾覺得自己連開車門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倒在座椅靠背上,一動也不想動。她已經連續二十四小時沒有合眼了,從今天淩晨開始,她就被那個同玉池毫不相幹的玉淵潭,折磨得死去活來。她那活蹦亂跳的“玉體”,幾乎變成了一條軟綿綿的“玉帛”。誇張點說,這兩三個月來,她都像是被囚在一座玉雕的牢籠裏,精致華美卻令人窒息。她累了,也許不是累,而是困倦,不,是厭倦。比累更累的是——厭倦。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辛苦和費心,究竟為的是什麼?

是為了弘揚那個所謂的“玉文化”麼?不,她早就告訴過鄭達磊,她對珠寶首飾這類的東西從未真正發生過興趣,也許這樣說有點絕對——她確實不喜歡所有不會動彈的死東西。即便她已經同那些翡翠玉器若即若離地談了幾個月戀愛,最終她還是沒有找到愛上它們的感覺。

偶爾的,卓爾會想起“翡翠”對她最初的吸引,直到現在,她也仍然覺得“翡翠”這個詞是有趣而奇妙的——“翡”和“翠”是雌雄同體的完美組合,也許正好符合卓爾對於兩性關係的想象。如果翡翠僅僅作為一種物品,確實與她無關。但它一旦成為某種象征,這來自“翡翠鳥”的“翡翠”,才會對於她有特殊意義。

她心裏一點一滴地湧上來對自己的失望和憎恨。她想自己實在是一個沒有文化、並且無可救藥的俗人——那個費盡了她三個月心思的“文化活動”,究竟是商業還是文化?就算被她煞費苦心地披上了一件“我是我自己”的錦繡玉袍,而裏麵包裹的“錦衣玉食”,卻是一個平庸而缺乏個性的大拚盤,一個媚俗而嘩眾取寵的大雜燴。那算是個什麼東西嘛!就連那個被人們譽為獨辟蹊徑的“冰牆”創意,說得好聽是借鑒,其實根本就是模仿,不,簡直是抄襲。她猛然想起,前幾天她沒有忘記給那個叫王晉的人打電話,邀請他來參加今天的活動。但在上午玉淵潭現場,她始終沒有看見他。不過就是看見了她也不認識他。他也許真的來過?然後竊笑著一言不發就走了。這個轟轟烈烈曾讓她如此癡迷的“策劃”終於曲終人散一地狼藉之後,她的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就像在一個路標指南無一偏漏的城市大街上——不是沙漠也不是戈壁灘,徹底迷失了方向那樣。

若是用剛才在“藏酷”酒吧,那個梳著衝天羊角辮,戴一個後背完**露的軟緞紅肚兜,活像神話中那個鬧海的“哪吒——”阿不的原話說:

我是我自己?不不不,親愛的卓爾,我看你是越活越不是你自己啦!

那一刻,卓爾覺得自己一下子就麵無人色了。

她在乎。

今天上午的玉淵潭,卓爾有意躲開了所有的記者采訪,把這光榮而偉大的使命,讓鄭達磊一個人去承擔去獨享。那是因為她對這個活動所能給她帶來的某種結果:聲譽?機會?——不在乎。

明天的報紙上,哪怕媒體集體作弊,起哄說這個活動是中國之最、世紀之巔,可載入史冊最起碼也是吉尼斯記錄什麼的——卓爾肯定會把那些報紙扔到垃圾桶裏去的。無論那些眼光銳利言辭刻薄的記者們,會把這個活動挖苦批評得怎樣一無是處體無完膚,卓爾都懶得理會,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這一場男人與女人兩廂情願的合謀,彼此互利互惠、相生相克,他(她)們作為時分時合、時聚時散的利益性盟軍,誰也成不了最後的贏家……

但卓爾卻真的在乎阿不的那句話。

因為那句話本是她想要提醒所有的女人們的。為了說服鄭達磊接受這個主題,她當時恨不能變成一個琢玉人——把鄭達磊的大腦溝壑重新雕琢一下。她不知道鄭達磊最終出於什麼樣的考慮接受了這個標題。就為了鄭達磊的兼收並蓄從善如流,她當時真想在電話裏擁抱他了。

我是我自己——

如今,你是你自己嗎?卓爾。

她不知道。

卓爾把身子整個兒伏在了方向盤上。這兒如果是一張床就好了,不軟不硬的床墊,幹淨的床單被褥,那是她的小窩兒,充斥著她自己的氣息和體味。家是什麼?家就是睡覺的地方。她真的好想回家嗬,進了門就倒頭大睡,從這個淩晨一直睡到第二天淩晨,不吃不喝像老母豬一樣發出肆無忌憚的呼嚕聲,然後把這一生缺的覺都統統補回來。當一個人真的需要睡覺的時候,一個人獨自酣睡和兩個人相擁而眠,在她看來實在沒有太大的區別。

卓爾茫然地閉上了眼睛。整整一幢黑洞洞的樓房,家家都是有人住著的。而唯一亮著燈的那一家,主人卻呆在樓下的空地上。

那個亮燈的窗口就是她的家,是她自己掙下的家。每一件家具每一寸牆壁上,都留著她的指紋。那些笨重的桌椅書櫃、囉嗦的鍋碗瓢盆直至一台電腦一顆釘子,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像一隻渺小的螞蟻那樣,一點一滴地拖拽扛拉、一步一步地搬進去的。她終於有了自己的棲身之地,遮風避雨冷暖無慮。在那裏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不幹什麼就不幹什麼。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如果世界上真有神仙般的日子,怕也隻能是這樣了。可是今夜的卓爾,走回這個近在咫尺的暖巢卻是如此艱難。

她終於下決心推開了車門,把自己的身子搬出來,再嘭地一聲關上了車門。她隻能從樓梯上一步一步地挪移上去,她懷疑自己走到11層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但她不回家她還能去哪兒呢?

那是她的家。但那個房子——那個房子實際上並不屬於她,而是屬於開發商屬於銀行屬於所有她為其打工的老板的。她隻為它付出了很少一筆錢然後她必須年年月月日日地一筆一筆付下去直到把那筆巨款徹底付清。據說有個英國的女作家說過,女人得有自己的一間屋。那肯定是沒錯的。卓爾也許就是在這句格言的倡導下,才下狠心買了自己的屋。問題在於,有了這間屋就等於獲得了她想要的生活麼?卓爾有了自己的屋之後才發現她其實失去了自由。不是那間屋使她失去自由而是買下那間屋所需的錢——那麼溫情那麼仁慈那麼耐心那麼人道的分期付款,像一塊西西弗斯的石頭,推上去又滾下來,把她壓在了這座樓的地基上;像一道永遠不會鬆扣的鎖鏈,把她拴在了樓梯的鐵欄上。還有這輛寶貝汽車,喝的是油拉出來的是廢氣,吃的是錢吐出來的是養路費保險費保養費修理費存車費的單據還有隔三差五的罰單……為了她這懸在高空11層的不動產和這間在地麵上疲於奔命的流動房子,她得不停地工作,不,不是工作,是掙錢。那一筆一筆固定的開銷一天都不能耽誤,“月供”那兩個字就像月經一樣,意味著每個月必經的大流量出血,搞得麵無人色、心無人情,還得買上一大包衛生巾堵漏。卓爾真的好生羨慕那些又能掙錢又掙得開心的女人,卓爾做夢都想痛痛快快地賺上一大筆錢然後去周遊世界。可惜的是,卓爾從來就沒有碰上過這樣的好運氣,或許是卓爾根本就沒有那種成功女人的才能和本事。好不容易有一日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天琛公司,她以為就要時來運轉了,瞧,忙乎了百十來天,阿不卻說卓爾把自己給丟了!

但卓爾卻不會去找丈夫啦傍家啦再不濟是個情人啦什麼的,來替自己付錢,哪怕是分攤一半呢,卓爾也可以大大地鬆口氣了。可是既然有人幫你付了錢,那屋子就有了人家的一半,那屋子還能算是女人自己的一間屋子嗎?與人共享的一間屋,那顆心也必得分成兩半的。

女人當然是要有自己的一間屋子的。女人要是沒有了那間屋子,女人就隻能寄居在男人的屋子裏了。

隻是——假如女人被自己的屋子關在了裏麵,假如女人隻能呆在那間屋子裏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那麼,女人究竟要那間屋子幹什麼呢?

用它來儲存或是收藏愛情?等到用舊了的時候,就把它重新粉刷一遍。

用它來生兒育女?等到孩子們都長大的時候,它最後就變成了一個病房。

或是把它當作工作室來用?然後自己做老板,做老板又怎麼樣?在那間工作室外,還有無數個永遠的老板——顧客市場還有別的什麼,在對你吆三喝四。然後,你就像一台複印機,打開、按一下,出來了;再打開、再按一下,出來了……日複一日地複製著相同的日子,複製錢幣和心情,最後把自己給囫圇複製了。

卓爾拽著積滿灰塵的樓梯扶手,恍恍惚惚地往上走。她的眼皮沉得實在抬不起來了,就像一台壞了的複印機。她的思緒變得混亂而茫然。許多年中,那些曾經疼愛過她留戀過她,最終又離她而去的男人,在黑暗的樓道中慢慢浮起來又沉下去,她看不清他們的麵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愛過他們。她那些曾經有過的可憐的愛情,有些屬於自然死亡,而有些,是被她自己親手謀殺了……

卓爾像是在夢遊狀態中打開了自己的家門,渾身黏濕汗水淋漓。此刻她最需要的是一個人大睡一覺,她把脫下的衣服扔了一地,猶豫了幾秒鍾,還是走進了洗手間,打開了浴缸的水龍頭放水。她想最好還是在溫水中泡一泡,哪怕小寐一會兒再上床呢。即便再困倦,她仍然無法抵禦洗澡的誘惑。

卓爾看見了一隻可愛的小鳥,在樹林裏跳來跳去。從這棵樹枝躍到那棵樹枝,總也不肯停下來。小鳥有寶藍色的羽冠,翠綠色的翅膀,肚皮上的羽毛雪白,就像天上的一朵雲,被它用喙扯了一片掛在了自己胸前。從那朵白雲中露出兩粒粉紅色的小星星,一閃一閃的,滴下粉紅色的乳汁。她伸手去撫摸那小鳥,卻摸到了自己的**。她恍然大悟自己已經變成了一隻鳥,一隻有**的鳥。她把羽毛撩開了,想給她的孩子們喂奶,她四處尋找它們,發現她的孩子們原來是一粒粒金黃色的鵝卵石,散落在銀灰色的湖灘上。一堆堆一群群的,好多好多嗬,是雙胞胎三胞胎多胞胎呢,卓爾不生則已,一生就生出了整整一窩。後來她聽見了從雲層中傳來另一隻鳥的叫聲,卓爾——卓爾,呼喚著她的名字,一高一低,有節奏和音韻,就像布穀鳥的叫聲。她就從湖灘上飛了起來,迎著那個聲音向高高的天空飛去。她看見地麵上有燃燒的篝火,紅藍相間的火焰旺旺地隨風飄揚,像一隻大鳥扇動著翅膀。卓爾——卓爾,那個聲音鑽入了雲層,越來越高越來越遠,消失在厚厚的雲層裏。那隻鳥飛得那麼高,她想那也許是一隻鷹吧,老鷹在高空中是不常碰見別的鳥的。卓爾差點放棄了尋找它的念頭,她想為什麼不是它來尋找自己呢?她穿過那片黑色的雲海,一眼就望見了下麵鏡子般閃光的藍色海洋。她貼著海麵飛翔,任憑冰冷的浪花打濕了她的羽毛。她飛著,從海平麵遙遠的地平線上太陽升起和沉落的位置,她判斷出自己正在朝著東南方向飛,她又累又餓,降落在一片小島上。那島上沒有樹也聽不見鳥叫,遍地都是蠕動的蟲子,方方的腦袋上,一雙賊亮的眼睛在屏幕在背後眨動。她躲開了,從海水中叼起一條小魚來吃。那魚又生又鹹,她想應該在篝火上烤一烤再吃就好了,但她還是把它吞了下去。她的身上有了力氣,月亮升起來了,她在月光下飛行,銀白色的海麵上映出她蹁躚的影子,羽毛和翅膀像透明的琥珀一般發出金色的光芒。她飛過了太平洋飛過了美洲大陸,天色微明,她看見了大西洋的波濤,從海的盡頭升起了五彩的雲霞,紫色的雲靄中,一隻火紅色的小鳥張開翅膀朝著她飛過來,羽緣上緋紅的茸毛在風中飄動,一架望遠鏡架在它的脖子上,鏡頭像一粒紅寶石熠熠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