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坐下來查資料敲鍵盤的時候,趙攻玉似乎更像是為了完成學位論文的任務,也就是為寫而寫,並不是為了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研究,她明白那個外表光鮮亮麗的自己,一路過關斬將,從985大學畢業,順利保研本校,成為左鄰右舍眼中“別人家的孩子”,然而隻有她自己知道,看似目標明確的她,才是真正“迷途的羔羊”。從讀書時的“不問學問之有無,惟爭分數之高下”,到人情世故中的阿諛諂媚,趨炎附勢,她順應著這個社會的洪流,成為眾人眼中的佼佼者。可是自己真正要的,又是什麼呢?
趙攻玉本科就讀的是文物與博物館學專業,碩士順理成章保送到了考古學專業。最初選擇這個專業,是因為金融專業和新聞專業分數不夠,沒錄上,然後被調劑了過來。在讀研的岔路口,她又為爭奪保研的機會錯過了審視自己的機會,沒時間去問問自己喜歡的究竟是什麼,想從事的是什麼行業,就繼續在堆積如山的文獻裏拚搏廝殺了。
趙攻玉坐的位置,是圖書館的回廊。回廊一麵是地板,一麵是紅牆,廊頂和靠外的一麵牆都全然由厚重的玻璃構成,所以這裏不需要燈光,也會有充足的光線。而此刻,外麵正肆虐著淒風苦雨,趙攻玉抬頭,透過玻璃頂看羊蹄甲和樹葉紛紛落下,試圖把自己從毫無意義的開小差中拯救出來。
迷茫啊,假大空地思考人生是身後蕭條,務實一點地低頭寫論文又是後顧茫茫,趙攻玉一把將電腦蓋扣下,肆無忌憚地走向新書庫,尋思著找本新的小說。
她曾經以為,文學就是自己的生命,可是憑借自己淺薄的根基和稀疏的文筆,文學卻不足以成為供養生命的養料,好在還是承擔了她生命中大半的興趣,從古典文學到網絡小說,她無所不愛,她在筆落驚風雨的長河裏徜徉,也在狐狸等待姑娘的沙丘上周遊,文學的世界,似乎是唯一能夠救她脫離掙紮和糾結的港灣了。
手機的震動聲打破了她的逃避與平靜。導師打電話叫她過去辦公室一趟。
導師的辦公室在一幢始建於民國年間的紅樓裏,像學校裏其他建築一樣,整齊劃一的紅磚碧瓦,構成這座樂園一樣的南國學府最顯著的特征。看著紅樓門口的南派石獅子,趙攻玉不由向後依靠在一棵筆直的大王椰子樹上,她又躊躇了。
每一次麵見導師,都是趙攻玉最煩躁不安的時刻,根本原因是她對自己的學術水平有清晰的認知,自己是百分之一百會辜負導師的期望。直接原因則是……論文沒有任何進展,反而江河日下,日薄西山。她的導師最是和藹可親,每當導師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向她投來期待的目光,隨後輕啟厚唇,笑容滿麵地問一句“大作完成得怎麼樣”時,她都不由自主地感到陣陣心虛。可能是在哭哭啼啼的師姐那裏受了太多的驚嚇,在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導師往往又會安慰她幾句,鼓勵她繼續努力,言辭懇切而又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她突然從那把年老色衰的座椅上跳起來痛哭流涕、以頭搶地似的。
雖然並不會受到懲罰,甚至都不會被疾言厲色地對待,但是久而久之,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感到羞愧不安吧。
趙攻玉想到這裏,還是厚起臉皮,硬著頭皮,緩步踏進了這座紅樓。
出乎意料的是,本次麵談的目的,並非是為了她那不爭氣的論文,而是一個新的學習機會——下工地。
下工地,即到考古工地參與考古發掘,是每一位考古專業學生的必修課,趙攻玉當然也不例外。從本科二年級起,她每年暑假都要前往工地參與發掘。即便如此,她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半吊子,基本功還可以,操作規範也爛熟於心,但是碰到稍微複雜一些的地層和遺跡現象就會六神無主。而考古發掘,並非像她熟讀的那些小說中描繪得那樣妙趣橫生,也不像外界所認為的那樣莫測高深,陪伴著她的,很多時候是熾熱的陽光,揮汗如雨的民工,和刮得平平整整的黃土。
本次導師安排給她的,正是與她研究方向相關的遼代墓葬的發掘與整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