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界碑,便是魯國地盤。江心石舉目四望,這雨後的魯國大
地正被瘋長的野草遮掩著,蒼茫四野皆是碧綠。零零散散的幾塊莊稼田,就像散落在綠色棋盤中的幾枚棋子,一片荒蕪景象。
大軍壓境,魯國局勢危如累卵。三三兩兩的百姓,手提肩挑,扶老攜幼,離開殘破的村莊,向遠方的山區迤邐而去。
官道旁一棵巨大的槐樹下,坐著一個衣衫鮮亮的青年,正專注地燒烤著一隻野兔;另一麵停放著一輛破舊的馬車,瘦羸的馬漫不經心地啃著地上的野草。馬車旁一位個子奇高,瘦骨嶙峋的老人,正娓娓地向車上的中年文士叮嚀著什麼。
野兔的香味隨風陣陣飄來。江心石吞了口饞涎,駕車駛向樹下。
中年文士正向老人告別,慷慨地道:“先生請放心,子貢此去必不負所托,定使這場戰爭消於無形。”
老人一揮手,轉身走向遠處默默恭候的一群學子,蒼涼地吟唱道:
大風起兮烏雲滾,
齊魯爭戰兮百姓呻吟。
那自稱子貢的中年文士和聲應道:
身負師命兮遊列國,
翻手作雨兮敗齊師。
說畢駕地一聲,揚鞭催馬,車聲轔轔,向齊國急馳而去。
馬車停在樹旁,江心石一躍而下,大刺刺地向青年伸出手,道:“好香的兔肉,分我一半。”
青年頭不抬,冷冷地道:“憑什麼?”
江心石笑道:“我餓了,這就是理由。”
青年淡然道:“一點也不充分。”
江心石輕揚手中刀,悠然道:“這個理由怎麼樣?”
青年霍然站起,注目江心石,良久方緩緩道:“看你的樣子,並不像是個強盜。”
江心石把全身氣機逼向雙眼,目光如刀鋒般逼視著青年,一字一頓地道:“你看走眼了,我正是個強盜。”
青年迎視著江心石的目光,目中似有兩把錐子,道:“就算你是強盜,也未必能搶走我手中的兔肉。”
兩人對視良久,一個感到對方目光深沉如海,一個感到對方目光高若雲空。江心石突地一笑,劍拔弩張之勢頓時消於無形,他笑道:“那我買你一半兔肉,這要求不過分吧?”
青年伸出左手,冷笑道:“半隻兔肉一斤金,你肯嗎?”
江心石手一揚,一塊金子落入青年衣兜,哈哈笑道:“你是個貪心的生意人。”接過青年扔過來的兔肉,躍上馬車,接著道:“不過你很有眼光,能看出我不是個小氣鬼。你是越國人還是吳國人?”
青年漫不經心地道:“這重要嗎?”
江心石道:“在魯國,齊國人是一等人,吳國人是二等人,魯國人是三等人,越國人是四等人。如果你是越國人,就太不幸了。”
青年默然許久,緩緩道:“總有一天,我們越國人會成為天下的一等人。”
江心石放聲大笑,一甩鞭子,馬車開始前行。他嘲弄似地對青年道:“你可以坐我的馬車去一個好吃好玩好住的地方。我可不象你那麼貪心,隻要你付二斤金。”
青年道:“你的金子還是留給你自己用吧。我長著腿。”說著一躍而起,衝到江心石馬前,大踏步往前走去。
*
馬車來到逢山村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時分。連年不斷的戰禍,使得平原鄉村的有錢人家紛紛遷到這裏,使這個靠山的村莊顯得格外地富庶繁華。
在村口有一家不大的酒館,杏黃色的酒旗高懸空中,隨風搖曳飄蕩,似在向過往的路人招手歡迎。
酒館裏隻有五張桌子,那青年就坐在正中的桌子旁,凝神注目著眼前的酒碗,卻不知神遊哪裏。看樣子他並沒有喝酒。
角落裏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大碗陽春麵,一個衣衫潔白的女子很緩慢、很斯文地吃著。那恍若入定的神情,仿佛她五百年前就來到這裏,還將在這裏坐到地老天荒。
見到這白衣女子,江心石心頭突地一跳。這一刹那,另一個女子的倩影陡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他的步履竟有些踉蹌。
同樣是這樣的一身白衣勝雪,同樣是這樣一副弱不禁風的嬌怯,就連那相貌神態,都有八分驚人的相似。
二十多年前,他曾帶她來到這個小小的酒家。那時侯,正處於熱戀中的他們,從不知道什麼叫離愁,什麼叫牽掛,滿目所見皆是幸福如意。就連那連年的戰爭,遍地的餓殍,也絲毫不能黯淡他們的心境。
最令他賞心悅目的,就是她慢悠悠地吃陽春麵的情景。每當這時候,他總是端著酒碗,輕啜慢飲,欣賞著眼前的佳人。
如今,已在冥冥之中的佳人,還記得他這個提刀走天涯,馬車上從不離開她的男人嗎?
她離開他已經整整二十年,撒手人寰也已整整十五年。在人生的旅途中,十五年的時光也許不算太漫長,但也絕不算太短。經過十五年的漫漫歲月,人世間的一切都在地覆天翻,那昔日流著鼻涕的垂髫幼女,也許早已嫁與遠方,那昔日彈箏賣唱的老人,也許早已魂歸西天。就連那昔日的小小古國,也已在戰車的碾軋下被風煙淹沒。可他心中的苦思苦戀,卻如這碗中的烈酒,愈久愈濃烈。
江心石大口地喝著酒,極力想忘卻那痛苦的記憶。
一陣錐心的痛苦忽然起自小腹,很快向胸部漫延,仿佛有千萬條蟲子從他腹部往上爬並一路咬齧下去。江心石忍不住輕哼一聲,冷汗立刻遍布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