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葬(1 / 3)

墟葬歎了口氣,這山水就是天地中一副骨架殘骸,沒了生靈氣息,也就再無靈氣。他這一路走來,就像一滴血在廢棄的經脈裏流淌,給這枯朽的山林,注入了極淡的人氣。

墟葬是恩怨分明的人,對他有過恩情的,無不湧泉相報。唯有今次,感激之下,他有了更多的依戀。這一路他抱著她狂奔,心底一絲絲被觸動,仿佛他抱的不僅是她,也是他的一生。

“是,這回我死不掉,你放心。”墟葬故作感激地看著他。炎柳今年諸事皆宜,北行更有意外之喜,因此墟葬放心叫他便宜行事。

墟葬收起古鏡,取出一隻鈴鐺,突然破空飛去,直奔娥眉隱身之處。兩人離得極近,但當中隔了數個禁製機關,那鈴鐺一路叮咚作響,去勢如虹,不見有阻攔。娥眉色變,喝道:“這是何物!”

煙霧中碎錦那些破碎的容顏,幻化成歲月中走過的一個個紅顏,目送秋光,黯然相望。墟葬悵然揮了揮袖,辜負平生意,換來薄幸名,縱然佳人怨愁深,他骨子裏還是寧可於青樓蹉跎光陰,卻不會想與誰共結同心偕老。

這等手段,是在十師會遇見靈法師夙夜,幾番交流所得。墟葬這些年來走遍中原,已煉成多幅輿圖,今次來到北荒,也是一個修行磨礪的機緣。

羅城呆呆聽著,墟葬又道:“無論你們如何維護言尚書,他的敗亡就在百日內,他的福德養不起好風水!你們跟了這樣一個人,隻怕連山門都要遭連累。”

及近,墟葬愕然發覺,那裏竟有一個身著織繡夾襖的豔麗女子,犀梳金釧,豐姿婀娜,懷裏抱了個女孩兒,正放任駱駝喝水。她聽見墟葬的吟哦,嬌媚地回首打量他,輕拍女孩兒的背,小聲說了句什麼。女孩兒約莫三四歲,用輕紗遮頭抵擋風沙,聞言嘟起了小嘴,粉妝玉琢的俏模樣惹人愛憐。

原來碎錦不是被逼到絕處,不會想要玉石俱焚。

娥眉露出洞悉的笑容,“那就聽天由命吧,如果我有什麼事——”她的語音裏聽不見苦澀,輕描淡寫如聊家常,“幫我擇個好墓地,這是你最拿手的,不要讓纖纖受苦……”

“敢問景幫主,皎鏡可有消息?”一眾醫士束手無策,看不出這毒藥的底細,開出的方子,最多暫緩毒氣,卻不能稍解。

墟葬退後幾步,仿佛聽見震天龍吟,橫掃宇內。龍首一出,周遭靈氣被吸納一空,墟葬頓覺四下逼仄難容,死氣沉沉,就連自己也要被那巨龍給吞沒,如果等七宿全部現身,彙成蒼龍,隻怕再無他立身之處。

墟葬用了易容的麵具,眉眼依舊俊秀風流。當年紫顏為他硝製時,曾說既為救命,理應麵容迥異為上,墟葬思前想後,選了兩張翩翩佳公子的顏麵,就算逃命,也要從容有致。紫顏想了一想,又替他做了一張麵具,和墟葬的臉麵一模一樣,讓他請高手出山引人視線,自可安然遠遁。

娥眉靜倚石牆,霜風吹鬢,玉容肅然。纖纖乍見墟葬來了,吐了吐舌頭,頑皮一笑,縮在娥眉懷裏。

他把藥丸給娥眉服下,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她麵上青氣退了一半,留了淡淡的痕跡,人也蘇醒過來。墟葬大喜,若是皎鏡能對症下藥,一定解盡此毒。

“說,一路追著我,為了什麼?”那人靜下來,風止葉停,語氣裏全無身手的犀利。

他一聲長笑,語聲漸次遠去。炎柳怒喝:“你敢傷墟葬,三龍派就等我滅山門!”玉葉神情古怪,小聲道:“你是墟葬大師什麼人?”

她為入陣吐了血,又替他擋了奇毒,化去他這一劫的血光之災與煞氣。

一,二,三。娥眉默數三聲,忽然移轉靈樞,將大陣徹底改換。這是她預備的後招,最能陷人於困境,不得脫出。

“我既改不了她的心意,隻能盡我所能,用降龍神木為她製作棺槨,又用朱砂畫了八種辟邪神獸在棺木上,護她屍身不受諸邪所侵。”墟葬提起當日,痛惜之情如火焦灼心口,“那塊墳地煞氣衝天,隻怕過不了三年,我所作努力一樣煙消雲散,那時,我會為她移墓安葬,願她在天之靈真正安息。”

“天盤六庚加臨地盤六己?刑格?”羅城皺眉苦思冥想。

娥眉輕笑道:“再好不過。”

“兩位得罪了我三龍派,就付點薄利吧!”皇甫梁陰森說道,血紅的疤痕如蠕動的蟲。他擎出一麵黧黑小旗,隨之而來滾滾霧氣,鬼氣彌漫,仿佛打開幽冥斷魂之門。

“都說墟葬大師是個風流人物,誰知你比石頭還悶。”玉葉亦怨亦嗔,她仰慕墟葬甚久,費心掩飾女兒家的小小心思,不想對方無情若冰。

好濃重的陰氣!墟葬皺眉,取丹砂在手,點畫地麵。陰煞凝聚的貪狼,每一步,地動山搖,他卻看也不看,兀自刻畫一個個奇妙的符號。

可是,他不是。

胯下駱駝仿佛知他心思散亂,一路小跑後,緩步慢行,終讓墟葬靜下心神。

“不如先生說個故事解悶?纖纖你說好不好?”娥眉挽起女兒的秀發,小女孩歡喜地拍手。

就在娥眉險險離開的刹那,皇甫梁怒喝一聲,拚卻被她擊中,欺身到了她身後,右手小旗一拋,擊中暗藏的陣眼。頓時風雲變幻,無數煞氣奪路而出,衝到娥眉身上。

他的聲音如高飛的雁,掠過低矮的灌木,高聳的林葉,撲翅縱橫。駱駝也仿佛有了興致,撒腿歡跑,衝到一處明鏡般的湖泊邊。

羅城收回目光,端詳皇甫梁,“你那個計策,有幾分把握?”此次他們收了重金,隻許成功,不能失敗。

蒼龍七宿的第三宿星氐土貉,需扶桑之土方能凝聚,墟葬冷眼看到龍首下搖,待與地上四堆塵土相合,立即卷起幾塊木片,覆蓋在塵土上。龍首無法吸納土氣,昂然一吼,猛烈地朝他衝來,墟葬冷哼一聲:“放肆!”步轉星移避開龍首,手中突然現出一把木劍,往地上一斬,塵土飛揚無蹤,氐土貉四顆主星頓時煙消雲散。

“我重巒派今次出手,乃是報恩,與遁星福地並無舊怨,請大師原諒則個。”羅城走進店鋪內,恭敬行了一禮,“昨夜見布衣堂有人相助大師,不知那位同道可在?不妨一起出來相見。”

炎柳一怔,沉下臉來,兀自又倒好一杯,“過河拆橋,我不幹。”

此恨綿綿。

“既然如此,你我速速布置,今夜就要他乖乖都招了。”羅城一打馬鞭,向前方飛馳而去。皇甫梁看了四象劍陣一眼,喃喃地道:“富貴險中求,言尚書近日的確晦氣透頂,但隻要衝破此關,就能一飛衝天。縱然得罪遁星福地和布衣堂,也顧不得了。”

“男女授受不親……”

“這墟葬真是可惡,居然替那女子布下如此厲害的殺局。”皇甫梁咬牙切齒,森冷地笑道,“這樣也好,隻需除去他就一舉兩得,我就不信他逃得脫。”

墟葬沉默了一會兒,“還有重巒派,和一個神秘女子,我看不出她的來曆。”

次日清晨,墟葬在居處梳洗完畢,仍是買了幾張餅,正想牽了駱駝上路,前麵走來一對母女。

被毀陣後的混亂格局阻礙,羅城與皇甫梁不得不在陣中安全處躲避。一個三龍派弟子看到墟葬,正待發出信號,墟葬想也不想,丟出匕首。那弟子撲通倒地,捂了腿慘叫。

陰氣界水而止,墟葬滴水成陣,借水隔陰,尋得空隙遁入陣中,自開一片天地。他避到羅城看不見的地方,不斷畫符隔絕陣法威力,把自己像繭子深埋在內。

墟葬把藥丸放於鼻尖,萎靡的精神為之一振。他辨得出其中幾味主藥,都是難覓的驅毒良藥,縱然解不盡那奇毒,也可壓製幾分。

“他們找到了沒有?”纖纖緊張地望著他。

貴賤同一塵,死生同一指。白楊青鬆,浮雲流水,指下皆成空。這一指點下,仿佛萬裏驅虜,一箭射雕,頓時四處煙光消散,移步換景,露出寂寥的山色。他右手一抖,一幅輿圖畫卷漫漫舒展,浩然山水之氣,從畫卷上澎湃奔湧,如萬馬踏蹄,呼嘯而下。

“笨死了。”女娃調皮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是我娘來啦!”

“夫人客氣,我請這小娃兒吃點東西吧。”他笑容裏有種認命的坦然。

“我要是不肯,你會如何?”墟葬似笑非笑。

墟葬沉默,難得沒有回話,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吉人天相,諸事皆宜,不會困死在這裏。大不了我背了你,一路殺出去,有機關砍機關,有暗器擋暗器,死活都拆了這個陣,可好?”炎柳笑眯眯地望了她。

又過了好一陣,他才從暗處如磷火詭異地浮出,而後風搖身動,流電一般消失了。

女孩兒探頭遠望,忽然說了一句:“他是個好人。”

羅城仿佛有所察覺,一把量天尺相地察人,慢慢往西南方位尋去。皇甫梁臉色陰沉,跟在後麵,恨恨地罵道:“這墟葬欺人太甚,待老夫擒住他,一定要好好搜刮,剝皮抽骨!”說完,眼裏閃動貪婪的光。羅城不語,三龍派向來手段纏人,如附骨之疽,連他也要避讓三分。

“雙峰百戰後,真界滿塵埃。蔓草緣空壁,悲風起故台。野花寒更發,山月暝還來。何事池中水,東流獨不回。”墟葬徐徐念完,左手輕拂,“山水賦形!”

“大師,我等算出她埋在北湖山,如果找不出她的墳地,言尚書就會掘地挖骨,縱然千人墳毀、萬人骨滅,也在所不惜。到時壞了他人風水,就是你的罪過。”羅城語帶慈悲,歎息不已,“清官難斷家務事,父女間的恩怨,你我還是不要介入為好。懇請大師不要逆天而為,逝者已矣,何必連累生者無辜?”

與她說笑幾句,炎柳繃緊的心弦略略一鬆,忽聽駿馬嘶鳴,車夫一聲厲喝,馬車劇烈顛簸,如在汪洋漂泊。他心知不妙,立即掀起車簾,一見前方景致,不由愣住。

“天道必賴於人成。堪輿相地,所謂風水,要的是藏風得水聚氣。堪,乃天道,輿,乃地道。但想要天時地利人和,除了擇吉之外,也要人心誠意正,才能諸邪不侵,解脫煩惱。風水養人,人亦養風水。不善之人,妄想靠風水奪氣運、占吉祥,隻能逞一時之凶,最終必會刑衝破害,報應自身!”

娥眉嫣然笑道:“她娘若葬得好,她便脫籍有望,的確是個聰明女子。”

兩人一氣走到陣法邊緣,眼看就要出陣,墟葬放下心來,這條路確是出口。

“你怎麼不去打劫?”墟葬瞪眼。

娥眉冷哼一聲,步履如飛,“他身懷易容麵具,萬一走脫了,可就找不到啦。還好我留了一點暗記,不怕他不陪你玩。”

“紫顏大師親製的麵具,要是能輕易撕下來,豈不是很快就穿幫?”墟葬笑眯眯地幸災樂禍,“我靠你擋災,你就多堅持兩天……酬勞加倍。”

羅城點了點頭,上回試探墟葬虛實,他有意藏拙,試出墟葬機敏多變,手法精妙。

隱約可見的月色下,一隻白貓交錯而過,危險的氣息滲過黑夜傳來,它謹慎地回首凝視,直至朦朧夜色遮掩了一個遠去的身影。那青色身影像一片落水的柳葉,越來越淡,幾乎要融進夜裏。

墟葬當下一擺羅盤,搜尋天地間渺渺若存的一縷陽氣,彙集其上,一寸寸驅散周身濃重的陰氣。耳畔似有旋風,急如電馳,厲如鬼嘯。墟葬知是對方接連出手,又聽得叮叮數聲,縱然目不能視,炎柳卻接得毫不含糊。

“那日打斷了先生,不如,先生再念一首詩?”娥眉吐氣若蘭,鬢影衣光,俏生生一隻狐狸模樣。

終於回到山南,連月光也暖和了似的。墟葬左右一看,娥眉係馬的地方就在不遠處,隱在一個溝渠中。他急急地取了馬,一路攜了娥眉駕馬潛行,直至飛馬離開三裏地後,羅城兩人匆忙出陣,各駕了一匹馬追了過去。

“好,就聽你的。”墟葬一口答應。最壞的時辰已經過去,巽四宮利於出擊,轉守為攻,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皇甫梁聲色一厲,“墟葬,你不要不識好歹!此地是我兩派花費十數日布成,你以為真能逃脫?乖乖說出來,可免一死,否則,別說言尚書要追殺你,我等也絕不放過你!”

墟葬看向娥眉,豔色成灰,陰寒彌散,他多年未觸的心弦被絲絲撥動,恨不能以身代之,換她無恙。他忽然想到,如果當日對碎錦有同樣心思,言尚書早遭報應,更無暇對他出手追殺。動情與多情一線之隔,天差地別。

“哦?你當是美人救英雄,我心生感動,要以身相許?”他咬牙說道,注目前方遙遙的長路,麵容上現出一絲堅決,“你既是堪輿師,怎可輕易心生絕念?你還有纖纖在等你,再說,你終是因我受傷,我欠著你這麼大的人情,你得給我機會去還。”

墟葬軒眉微皺,以逝者影響其心境,他能看破娥眉的算計,可偏偏心中起了漣漪。當日種種宛如夢魘,在眼前重現。

也唯有盡心盡意,為她們了卻情愛之外的夙願,墟葬苦笑著想,多情之人,其實最無情。

生門,也載不住這許多愁。

她恨意昭昭,非此不能解脫。墟葬無法說服她改變心意。碎錦曾流淚告訴他,其父為娶高官之女拋棄糟糠妻,不問不顧二十年,她娘由此落下病症,欠債無數,碎錦不得不賣身為娘治病。她們母女今時種種不幸都由那人而來,碎錦寧可永不超生,也要讓他得到報應。

風回雪舞中,依稀走出個素衣女子,姿態嬌弱,秀色婉麗。她朝他淒然一拜,哽咽道:“公子別來無恙?”那女子儼然就是碎錦,墟葬神色如常,對了這幻影點了點頭,暗自警惕娥眉的手段。

“哼,我不會動你,就困你們在此,看誰敢來救!”皇甫梁手中小旗一揮,鬥轉星移,玉葉開拓出的通路消失不見,茫茫曠野再度重現。他冷笑數聲,漸漸隱沒在深重的黑霧裏,玉葉怒極,揚手一把青玉屑打去,被黑霧一絞,失落其中。

“是我掉書袋,慚愧慚愧。”墟葬看了纖纖一眼,小女孩眼中閃著聰慧的光,像是都明白。

皇甫梁譏諷地喝道:“不愧是墟葬,舌燦蓮花,我也要疑神疑鬼。可惜我們兩派的敗亡,你是看不到了,這絕陰孤煞七殺陣,困上你幾天幾夜,我們再來替你收屍。到時你若魂魄還在,說不定能看到我等結局,要是魂飛魄散了,就應了你說的,福德不佳,風水再好也不濟事!那時,就等我去遁星福地,把那裏變成真正的福德之地。”

炎柳不快地踢開腳邊半把斷刃,想想此行甚是憋屈,忍不住道:“喂,你說過不會有性命之憂,對不對?”

景範看了這兩對佳人,寂寥地退出屋子。王業爭霸,高處不勝寒,他看夠了那種意氣風發背後的落寞,此時,仿佛經不住這朝雲暮雨的美好,徑直走到了城牆上,望向天邊雲端。

墟葬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羅城麵有憂色,沉吟道:“至多三個月。如果真找不出那絕地,我等就是找錯了金主……好在有照浪城的安排,你我不至於做虧本買賣,幹掉墟葬,自可往蒼堯走一遭。”

“你趕快找個館舍投店,我也尋個地方落腳,這一路,還會有不少麻煩。”

“你去過言府,我也不和你拐彎抹角,說出那女子陰宅所在,言尚書會饒你一命。”皇甫梁一副恩賜的口吻。

“公子,我好後悔……這火城水太凶險,每夜都有陰煞厲鬼整晚叫囂……你幫我改換墓地吧……我放棄了……如果我不能好好地再世為人……報複了爹爹又有何用……”碎錦嗚嗚哭泣,臉上粉薄香殘,遍地落紅環繞在腳邊。

墟葬充耳不聞,將神念聚於羅盤上,定住自身魂魄。

炎柳奇怪地瞥她一眼,長笑一聲,攬住玉葉的腰,滿不在乎地道:“丫頭,你想要的,莫非是這個?”玉葉雙頰騰地羞紅,措手不及中,慌亂推脫,卻一時掙紮不開,“呀,你……我……”

此地是她的落腳處,自然早做布置,院內數個防禦陣法盤根錯節,一見入侵者,登即發動。冬日水旺,水生木則木相。娥眉果然好計算,憑借天時地利,將這個位於東方的院落打造得鐵桶一般,聚四周靈氣以旺地氣。

長途馳馬,到此地已是力竭。娥眉昏迷不醒,一路顛簸下來,愈見疲色。墟葬多年波瀾不驚的心,此刻如大海孤舟,有了飄搖之意。那冥冥中護佑他的一線生機,他推斷不出來援手相助的貴人,就是娥眉。

“這是血玉髓碎屑。玉石可辟邪,這血玉髓更是通靈的寶貝,能克製惡煞。”玉葉說得隨意,看見何處陰氣翻滾,便飛手撒上一片,碎石登即消散。

墟葬安立陣中,風雨不侵,水火不蝕,巋然不動。

奇業十師,未必都通曉技擊之術,但大道相通,修行到了行業巔峰的人物,養氣運神皆為一流。這些人如果要學武功,稍稍點撥架勢,就能運用自如,若有高手指點,修煉的速度也會極快,甚至能成為內外兼修的好手。即使如易容師紫顏之流,看似手無縛雞之力,一旦手持易容刀或者修容針,於高手對敵之間,隨便插上一腳的本事也是有的。

甘露城。

景範憂心忡忡,“皎鏡神醫已入北荒,可惜行蹤飄忽,鬼神莫測,這幾日更遣人送來百顆解毒丹,言說北荒有大難,我正要送往蒼堯。大師不妨看看,或可一用。”他取來一隻金絲楠木蓋盒,錦緞裏排了十顆馨香的藥丸,打開一顆,即有異香繞梁。

“你究竟是誰?”墟葬手持羅盤,周身仿佛有霧氣彌漫。

“哼,真不知道你整天看死人墓,賺了多少黑心錢。”炎柳嘀嘀咕咕抱怨,卻也不再拒絕,依舊不死心地拉扯麵皮,想要撕開這張臉。

墟葬倒出一粒藥丸,吞下前拚命嗅了很久,終於心懷忐忑地吃了。

“我不信他能布下天羅地網。”炎柳一指馬車,毫不顧惜,“燒煙,求援。”

炎柳聽得兩眼放光,恨不得對了他的背影高聲嚷嚷:“你還有多少仇家?不如多來幾個?喂……”

“幸有公子相助,碎錦得以如願以償,而今聽聞言府屢遭橫禍,雞犬不寧,想來我那爹爹,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昔日種下的因,今日就要有苦果。”碎錦斂容再拜墟葬,麵如寒英,一片冰雪之意。

炎柳沒精打采,幾千兩銀子落花流水般地去了,他們依舊原地踏步,委實吃虧。玉葉使盡手段,皆不見效,此時心生畏懼,想到墟葬仍在,委屈地拉了炎柳的衣袖,道:“大師,我們該如何是好?”

墟葬眼前風雲驟變。晴翠春光忽然一黯,濃雲霏煙,看霜成雪,蕭瑟之意簌簌而下。於似夢似醒間,但見春不留時,花已闌珊,一恍惚就過盡了一個春秋。墟葬澄心靜氣,踏出一步,瑟瑟冷風撲麵,竟似入了寒冬。

炎柳見慣墟葬的手段,目不斜視地擦身走過,倒上一杯醪漿,持杯仰頭飲了。

那三人沒料到他身手如此之好,一時間有些猶豫,青衣人漠然踢了幾腳,甚是狠辣。有一人經受不住,終於開口道:“我等隻管收錢,誰知道是什麼來曆?”青衣人恨恨加了一腳,比先前更重,罵道:“你們難道是豬,不知主顧就敢收錢?”

玉葉凝眉聚黛,開朗的麵容有了愁意,炎柳看了不忍,安慰她道:“放心,墟葬就在西坎兒,看時辰也該出城,這是必經之地,他定會察覺有異。”

炎柳心痛之極,她所撒之物比金銀更貴重,一把下去就值百餘兩銀子,更不要說這血玉髓生前若是雕刻物件,為達官貴人所好,價值不可估量。

“嘿嘿,叔叔錯了!”纖纖退後兩步,身形掩沒在陣中,“叔叔,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他請來的那些人,多少有些手段,推斷出碎錦的下落,要將她挫骨揚灰,以絕後患。”墟葬繼續說道,“幸好也有不願沾因果輪回的人,要主人家請高僧念經超度,化解怨氣。那人於是在家中大做法事,同時延請各家堪輿師,想尋出女兒的葬身之地。”

霧氣消散後,炎柳完好無損地摩挲小刀,清幽的寒光冷冽照人。另一邊,卻有個穿了雪色桂布的少女,紙娃娃一般飄出,朝炎柳招招手。

墟葬軒眉一振,玄黑的眸中仿佛洞悉前世今生,他凝視碗中蜜釀,流金色的液體如螢火蕩漾,“既是如此,我便胡亂說一個,打發辰光。小丫頭,你聽了,莫要害怕。”

纖纖開心地撲到娥眉懷裏,卻聽她說道:“乖女,你看這個叔叔的臉,這才是葉先生真正的長相呢。”

此地隔了不遠,炎柳攜了玉葉離開宅院。他有些心神不寧,無暇與小丫頭打鬧,坐進雕漆大車匆匆上路。出了西坎兒,一路向著西北,趕車的疤臉漢子哼了小曲,聽著車廂裏嘰嘰喳喳的嬌聲脆語,人馬頗為安樂。

玉翎王千姿是一代驕雄,以商貨之道操縱北荒第一商隊驍馬幫,縱橫北地。自即位以來,征伐北荒,不奪諸國王位,隻求貨殖一體,度量統一。如今有二十七國要尊其為共主,千姿將於蒼堯稱“北帝”以馭北荒,此事已傳得沸沸揚揚。

“青囊廬的對手,不能死在別人手裏。”黑夜月影下,一個嫋繞的聲音悠然響起,娥眉翩然而至,她將纖纖交付炎柳與玉葉,單身前來。

北荒人飛馬遊牧,羊皮袋中的馬奶顛簸存放七日,色清味甜,了無膻味,稱為“黑馬奶”。墟葬入鄉隨俗,也愛飲此酒。

“那倒勉勉強強。”炎柳拍了拍腳,仿佛踢髒了鞋,“嘖嘖,言尚書有女兒被你拐騙了?”

墟葬又搖了搖頭,雙眼仿佛蒙上了霧氣,哀憐地歎道:“她安葬娘親之後,又苦苦求我,要我教她如何辨認大凶之地。我一時不察,竟傳授於她,誰知過了半年,她也突染惡疾,身故前求我為她送行,告知我,她自擇了一塊火城背水之地!”

“我爹自幼寵我,但姐姐天資過人,比我精通堪輿術數之道,我要做堂主,隻怕她不讓。大師,我助你一次,下回輪到你幫我,大不了,朱雀這位子先讓與她,穩住姐姐,你說呢?”

墟葬微微一笑,提步緩行,將身形移轉藏匿陣中,“你這番盤算,隻能說色厲內荏,如果真能困住我,直接北上便是,何必與我囉嗦?千姿氣數已成,蒼堯國運鼎盛,隻怕你白忙一場。”

墟葬目視虛空,喃喃念道:“諸法空相,破!”言畢,緩緩伸出一指。

“纖纖,下來,別嚇著人家。”娥眉微微一搖,不沾點塵地飄近,接過了女兒,“你是明布衣的什麼人?”

娥眉妙目流轉,落一落墟葬的麵子也好,淺笑了答應道:“好,但不知有何回報?”

愛念一動,轉身成佛。玉葉此時,多了一絲女兒家的明悟,顏麵上透出柔和的光芒,炎柳看了,隻覺比金銀玉石更為耀眼,一時看得癡了。

“敢問這位公子,”那女子抱了女孩兒走近,語音綿軟,一口純正的中原官話,“西坎兒離此有幾裏地?”

在路上疾奔一陣之後,娥眉幽幽轉醒。

青衣人沉默思索,一直沒說話,那人趁機飛奔,如兔子見了鷹,躥得比誰都快。青衣人無心去追,反而抬頭望著九天之上的銀月,若有所思。等三人先後跑沒了影,他還是一動不動像一棵樹,在原地紮了根。

墟葬大喝一聲:“困!”反手卻用一團火圍住龍首,以火克製金木,讓那三星心月狐、九星尾火虎、四星箕水豹再無法見機凝結。

“一言為定。”娥眉盈盈一笑,她不在意報酬,炎柳的邀請才是籌碼。卻不曉得,那酬勞會是遁星福地隨便住多久都可……

北荒有大難。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們此刻脫身無恙,不過是從一個牢籠,逃到了另外的一個。

羅城呆坐半晌,任墟葬逍遙而去。思量好久,終於取出一根烏木長杆,粘上一塊黏土,小心地去釣雷珠。

皇甫梁雙目一縮,這女人闖陣如入無人之境,非是庸手。他與羅城對視一眼,兩麵夾擊,借助陣法潛行到她身側,攪動陣中積聚的陰煞之氣,向她攻去。

“大恩不言謝。”他謙謙一拜,感她援手之義。

飛霜卷在碎錦身上,榮華成雪,顏色盡變。碎錦仿若女蘿,纏身而上,突然抱住墟葬的肩頸,絳唇貼近他的耳邊,柔聲說道:“公子,一別經年,你是否還記得妾身的深情蜜意?煙水館內,歌筵終日,以公子的手筆,若對我真的有情,大可將我贖身。”

店外遙遙站了一個麗影,眉眼帶笑,幸災樂禍地望著他。娥眉不知為何去而複返,看到羅城陷入困境,甚是快慰。

“啊……”纖纖叫了起來,眼珠兒圓圓一瞪,直往娥眉懷裏鑽。娥眉隻覺有風掠過,徹骨寒涼簌簌如冰霜貼背,渾身不覺一顫。

城門大開,炎柳陪了一個錦衣男子,領了一隊人馬前來接應。那男子風塵仆仆,儒雅中不乏豪氣,朝墟葬一鞠,說道:“驍馬幫景範,見過墟葬大師。”墟葬聽過他的名號,知是玉翎王千姿在江湖中最得力的助手,在北荒手段通天,這甘露城中想必早有布置,放心地下馬相見。

墟葬微微一笑,腳下如畫天書,自身的禁製已然布好。他故意挑起口舌之爭,便為了贏得片刻時機,在絕陣中辟出方寸空間,藏匿身形。當下足尖一劃,仿佛開天地,定乾坤,一腳踏足陰陽界,兩人隻見虛空中一片瀲灩波光,水汽渺茫中,墟葬忽然就失去了蹤影。

“三龍派、重巒派算什麼東西,也敢對遁星福地的人下手。”娥眉輕慢斜睨,身如彩鳳蹁躚,曼妙一躍,手下烏光一閃,那陰煞漩渦忽如陰陽魚,分成兩旋。她嗤笑一聲,雙手分開,兩道煞氣直衝皇甫梁與羅城去了。

墟葬徒步向前,此地仿佛冷宮,荒了歌舞,舊了宮花,衰敗到無人問津。他一步步踩下,昔日如輪回重現,這裏也曾有過韶華花月,高樹成蔭,可是歲月流轉,光陰交替,荒蕪寂寞的身影爬上了山坡,再也沒有離去。

纖纖瞧得熱鬧,歡喜地趴在她肩頭道:“娘,你在說葉先生?他挺好玩的。你先別殺他,我要再和他多玩一會。”

“你……”玉葉看到疤臉書生腰間的黃玉龍紋掛件,驚呼出聲,“皇甫掌門!”她認出那是三龍派掌門皇甫梁的標記,想起昨夜傷了對方的手下,不免心慌。

北庭關外,是中原與北荒接壤的圖米爾高原,徒步穿行幾乎不可想象。想到要明年初春才能回來,墟葬在關內選好一頭駱駝,卸下駝鈴,一襲青衣埋進暖熱的駝毛裏,像厚土上的一株小草。

玉葉看得心驚,叫道:“我爹是布衣堂主!你……”

“就算你縮頭不出,我也要你插翅難飛!”皇甫梁猙獰一笑,埋伏全開,赫然有幾處機關,漂浮著詭秘的煙雲。

昨晚隱匿那人必是墟葬,除玉葉外有人相助,卻不露痕跡,就他有此能耐。炎柳默然回想,那陣法身手與先前伏擊者相似,莫非都是三龍派所為?

“不怕,今次布衣堂就來了兩個丫頭,起不了風浪。”皇甫梁說道,“有照浪城提供的消息,我們料敵機先,還怕他們翻出手掌心?”

“好手段!莫非是墟葬大師?在下重巒派羅城,昨夜偶遇大師,不曾出來相見,想不到今日又巧遇上,真是有緣。”羅城微微一笑,所立之處如城池攔住龍氣,將墟葬再次困在格局之內。

“大師……手下留情……”羅城大叫,卻動彈不得。這桌椅板凳布成的陣法倒是其次,關鍵九顆雷珠含了火藥,看到九珠旋轉,他都心驚膽戰。

然而陣法運轉,宛若鬥轉星移,一隻貪狼滅了,又一隻自虛空中馳騁殺來,生生不息,無窮無盡。墟葬指尖的丹砂,越來越淡。末了,滅了七隻貪狼後,那丹砂再無痕跡,地上防守的符籙,也淡漠得如被水洗刷過一遍。

“後來京城有一戶人家,尋我去看風水。高門大院,貴極人臣,這等府第風水原是極好,可不知出了什麼緣故,那主人家得了一場大病,這一病,就失了恩寵,官位懸而又懸。偏偏又有個不肖的兒子,在外惹是生非,胡作非為,把家財散盡大半。”

墟葬凝目看去,落花寂然委地,點在兩把木斧之上,彙成兩星,宛若蛟龍之態。角木蛟於碧海花叢中清嘯一聲,娥眉旋即撒出一把金砂,以真金凝出亢金龍,但聞刀劍金石之聲交錯鳴響,碩大的青龍之首已然凝結。

“誰說我是墟葬?”

這話聽在娥眉耳裏,依然有諷刺的意味,她玉麵含霜,往他手裏塞了一隻羊脂玉瓶,一言不發地抱起纖纖,朝院落外走去。沿途,機關禁製不斷爆響,卻被她強力破除,一時雞飛狗跳,劈啪聲不絕於耳。

墟葬眼露狂喜之色,攙了她的柔荑,連聲道謝,娥眉抽回手啐道:“別以為我孤兒寡母的,就能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