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頭快落下了,往京都必行的山徑兩側鍍上了一層薄如蟬翼的金芒,似玩弄簪子時挑下的銀粉,繁星一般,泛著光。
一頂青灰蓋馬車就這樣踏塵而來,輕巧地又隱到山那頭去。一路沒停,馬不停蹄朝大路駛去。
若是腳程再快些,許還能在明晚城門關閉之前趕到京都。
坐前頭的馬夫不敢有半點差池,就是熬著夜,也瞪大了眼睛,就著微弱的火光,噠噠往前頭趕。
車內的嬌客尊貴,可是未來的狀元郎夫人,究竟能當個什麼品階的官夫人,他尚且不知。
小地方,哪見過這種世麵,戲裏見過的那今後可都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
他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冒犯。如今能賣官夫人一個人情,可是天上掉下來的便宜買賣。
別說讓他白送了,就是讓他貼錢都肯護送這一遭。
車內的陸寶兒似貓兒一般弱不禁風,躲在厚重的毛氈毯內,露出小半張紅潤的臉,被風刮了幾道細微的縫,可見人兒疼。
饒是這樣,也擋不住她朱唇皓齒的嬌憨模樣——她紅如櫻桃的小嘴微張,昏昏欲睡。
毫無心防的樣子,對男人來說,那是能激起保護欲與征服欲的嬌嬌客,對於女人來說,那就是好拿捏的軟弱禍水。
一側的丫鬟燕芳倒是微微蹙眉,一反平日裏的垂眸乖順,心裏頭翻江倒海,就這樣的人,哪配得上當狀元夫人!
她妒意中燒,嘴角又隻得噙笑,不能讓陸寶兒看出個分明來。
轉眼間,肚子裏彎彎心思流轉——她本就不是身份低賤的下人丫頭,而是錢莊趙老板的庶女,要不是家父知曉這次謝君陵高中,想要攀上高枝,將她以婢女身份贈予陸寶兒,又殷勤包了車夫,送她上京,燕芳怎的有這樣好運,可以去京都一睹繁華風采。
從小姐變為丫鬟,這落差不可謂是不大。可她不恨父親,甚至是飽受嫡出姐姐嫉妒的目光。
這年頭,別說是官家的妾了,就是通房丫鬟,也比那些小門小戶的商賈之家來的嬌貴。
甚至有年邁大官巡訪九州四海,地方官員也會奉上自己的庶女,或者在院中養些揚州瘦馬,就等著奉給上司,好架線搭橋,連上關係。
再多的奉承也比不上愛妾的一句枕邊風,都是過來人,自然也懂的。
也是燕芳機會夠好,平頭百姓裏出了個狀元郎,年輕有為,相貌俊朗。
她怎的不動心?正好借此機會混入府中,且耐心等待時機,她有些見識,字也識得,總比陸寶兒這樣的鄉下婦會伺候男人,她爹說了,謝君陵年紀輕輕就連中三元,被聖上賞識,欽點狀元,日後定是前途無量。
隻要她拿捏住看似年幼的陸寶兒,順利爬上謝大人的床,那可不就是天賜的姻緣?
燕芳總歸是小地方出身,又是商賈之家,見識總歸沒那麼廣。
要知道,年輕有為的狀元郎,一如朝堂就得跟各方老臣搭網解線才能在這大染缸裏混下去,誰不想用女兒姻緣結盟?
更別說還有個同床數載的原配,就是輪-奸都輪不到她。
她這廂正竊喜,那廂陸寶兒卻也幽幽醒轉,她清澈如寶珠的一雙眸子在眼皮下滾動,想醒,又有些犯懶。
不必說,總是燕芳又打花花心思了。這丫鬟察言觀色的本事還不到家,輕易就能被她看出來。
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孤身一人一人上京著實危險,不如找個墊背的,出了事,還能讓她打前鋒。
陸寶兒坐直了身子,吃了兩口桂花糕,又犯困了。
她目光發直,魂遊體外,就會想起一些往事,關於她與謝君陵的事情。
陸寶兒的夫君,也就是謝君陵。他高中了,陸寶兒絕非完全欣喜,倒是有些畏懼——她與謝君陵並不算親近,完婚沒過多久,他就上京趕考,待了足足有一年整。
一夜夫妻百夜恩,可惜她和謝君陵沒圓房,相敬如賓。
他雖慣著她,可平日裏說的也隻是一切逗弄孩子的俏皮話,並不把她當成女人看。他大抵也是不喜歡她吧,當初訂婚,不過是走投無路,求到了父親這兒,她爹是教書先生,有秀才身份,最重讀書人,見他小小年紀學識甚廣,就將他收為弟子,教他文章,供他吃喝。
師恩重如山,他也被逼無奈,所以隻能按照師命,娶她、護她。
時至今日,也還記得那時候夜色淒涼,屋內豆大油燈,映出屏風上恍惚的影子。
片刻,傳來父親沙啞的嗓音,患了重病,早時日無多。他握著謝君陵的肩,逼他答應:“君陵你必須護著寶兒,答應我……必須護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