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大哥,在我出生那年,大哥魂歸黃海。我卻是聽著大哥的傳說長大的,小時候被父親苛責,聽到最多的一句話,也許便是,“若是你大哥還在的話,……”這種時候大太太便會悲從中來,她唯一的親生兒子,在應當施展才華於官場中縱橫捭闔的時候,生命戛然而止。
這既是父親的隱痛,也是大太太一輩子無法直麵的傷痕。因此,在父親苛責二哥時,大太太護著二哥,也隻消說一句:“若是我的宗兒還在的話,我也就隨你了。”父親便會無力地黯然而去。
大哥是父親長子,也是大太太肚子裏爬出來的唯一的男孩,父親對他賦予巨大期望。大哥從小聰明靈秀,他五歲時父親的下屬圍獵時得了一隻雉雞,因愛雉雞翎羽的美麗,特意送給父親觀賞,父親見之心喜,卻說:“如此美麗的羽毛,若是起舞該是怎樣顏色?”
然而雉雞始終不肯起舞,父親甚是遺憾。大哥在父親身旁看了雉雞半天,他假意學雉雞咕咕叫,雉雞也咕咕叫著,發出更大聲音,他又在雉雞麵前左右跑動,雉雞竟然豎起雞冠也左右跑動;於是大哥去大太太房中搬來父親從洋貨市場高價購得的水晶穿衣鏡,放在雉雞麵前,瑩亮的鏡子把雉雞的翎羽展示得纖毫畢現,雉雞張開雙翼,卻看到鏡子裏的雉雞也張開了雙翼,雉雞一陣不滿地咕咕大叫,竟對著鏡子跳起舞來。
父親和大太太見了深為驚異,問大哥這是什麼緣由,大哥說:“回稟父親、母親,這隻雉雞頗為好勝,它見我叫就要比我叫得更大聲,見我跑就業跟著跑,所以我料定它見到一隻跟它本身一樣顏色鮮亮的雉雞,一定也會與它一爭高下,這樣一來它便會施展出它的平生最得意的舞姿了。”大太太聽得大哥的解釋,一邊嘖嘖稱奇,一邊對大哥投去讚賞的目光,父親也是嘉許萬分,稱大哥乃我陸家的麒麟兒。
大哥展現出來的非凡天分,令得父親對他有極高的期望。父親延請一代名幕李星沅來家中坐館,為大哥開蒙。大哥在讀書方麵一樣不負他少時的聰敏,從《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讀到四書,隻用了一年便能與李先生對答如流,令父親分外欣慰。
如果一切都入父親所願,大哥應該在衝齡之年為考取監生而努力,而在弱冠之年金榜題名、光耀門楣,從此試圖一帆風順,不僅成為陸家的傳奇,也應當成為高居廟堂的人們心心眼眼裏的傳說。
然而,大哥確實成為朝堂裏的一個傳說,提到他的人,紛紛以惋惜的姿態表示:陸家那個才子,真是可惜了。
大哥十歲那年,適逢太後將大政奉還、皇上開始親政。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皇上初初執掌國政,也迫切地想要做出一番成就,以求安定民心。於是,皇上親政後下發的第一項明旨,要求戶部每年從歲入中撥款一百萬兩白銀,興建北海水師,同時為儲備水師人才,同時興建的還有北海水師學堂。水師學堂的第一批學員,便從旗人子弟中遴選。
大哥那年剛剛中了鄉試,已經有了秀才功名,若按照父親的期許,他的人生本該沿著秀才、舉人、進士的路徑,一路學而優則仕。然而,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大哥本打算做文臣,甚至做清貴的翰林,卻不得已在皇上一道聖旨之下,被選中成為籌建中的津門水師學堂的學員,被迫改行學“武藝”了。
然則津門水師學堂並非帝國境內興建的第一所水師學堂,帝國南方多水兼且臨海,與鄰國之間常有摩擦,故而發生水戰,因此帝國嶺南行省早已有第一所水師學堂,因學堂建於臨海的馬尾,史稱馬尾水師學堂。津門水師學堂草創之際,除了在旗人子弟中征召第一期學員之外,也還從馬尾水師學堂臨時借調了幾位教員,北上津門任教。
除了旗人子弟之外,皇上還在各地州府張貼皇榜,願入水師學堂者,無須繳納學費,包吃住,還每月給餉銀四兩。於是,除了應皇命被征召入此行伍、從此“投筆從戎”的大哥他們這些旗人勳貴子弟,還有各地家無恒產、大字不識幾個的烏合之眾。
這些來自天南海北、家庭出身天差地別的人們,因上位者一道決意,因緣際會而走在一起,組成了津門水師學堂的首批學員,後人通常稱他們為津門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