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寬衣躺下,屋裏熄了大燈,隻在床頭案幾上留了兩盞油燈。豆大的光輝裝滿了屋子,映在她的臉頰上,襯得肌白頰緋。她已經睡著了,呼吸沉穩,有一股淡淡的酒氣。他記得上一回她喝醉酒還是在幾年前,那時還沒有永瑢,她吐了他滿身,睡夢裏一直嘀咕:皇上???我心裏有你???你心裏有我麼?
當時他並不知該如何回答,後宮妃嬪,寵愛是有的,寵愛時,心裏自然也是有的。沒有人敢蔑視他的聖寵,亦沒有人,敢獨霸他的聖寵。他的女人很多,從大婚前太後賞的侍妾格格,到後來登基。大臣敬獻、宮中選秀,無數的女子,圍繞在他身側,鶯鶯燕燕,他也算來者不拒。所以要問他心裏有沒有誰,他可以說有,但是誰都不會停留太久。
青橙算是停得最久的一個。
連他自己也未曾想過,這樣一個漢人女子,不算最美,不算最溫柔,沒有高貴的身份,亦沒有父兄撐腰,竟然能在他的身邊停留五六年,還生育了兩個皇子。
而且,他居然,還想繼續留她在心裏。
她在夢裏嬌嗔軟嚀,側了身,一腳將被子踢了。他無比輕柔的坐起,借了黯淡的光替她腋被子,抹開吃在嘴裏的碎發,又怕她明兒早上起來頭疼著趕路,便想著一定要讓她喝了醒酒湯再起駕。昏昏沉沉的憶起第一次在禦河遇見她的情形,月色迷離,她抱著滿懷的荷花,烏絲滿肩,隨口哼著小曲子。音調起起伏伏,在腦中漸漸彌散開,如墜入夢境一般。
天還未亮,青橙便醒了。皇帝已經在穿戴,道:"你再睡一會,等東西裝好了,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再起來。"又囑咐海安,道:"煮兩碗醒酒湯給你主子喝。"海安應了,青橙覺得頭疼,吃了醒酒湯眯了半會的眼,待太陽升起了,方穿戴洗漱。
吳書來辦事利索謹慎,青橙才用了膳,就有宮人來請坐轎。她帶著永璋、永瑢坐了涼轎往宮門,皇帝早已到了,待四位主子上了馬車,數百人的儀仗便開始慢慢行進。馬不停蹄地,傍晚時分,便已至紫禁城東華門天街。
皇帝先回養心殿換了衣衫,略略梳洗了,就坐了肩輿往壽康宮給太後請安。他仁孝,在行宮時。幾乎每日都要遞請安折子。太後精神甚好,歪在炕上抽著水煙,歎道:"高丫頭也是沒福氣的,你快去瞧瞧她罷,不枉夫妻一場。"皇帝心中掛念,便跪了安,急急忙忙趕到鹹福宮。鹹福宮原是貴妃寢宮,恢宏華貴,地方深闊,可今兒一看,連吳書來也不禁打了個寒顫。裏頭冷冷清清,經久不散的藥味隨處可聞。就連伺候的宮人,都是滿臉晦氣。
有宮女往寢屋傳話,道:"高主子,萬歲爺來看你了。"
高貴妃在榻上躺了數月,形如槁木,麵容慘白,連喘息都是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她聽見話,心裏想要坐起身,卻連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她喊了隨侍的宮女,道:"快將帳子垂下,再往香爐裏燃兩勺沉水香。"宮女應了。一時手忙腳亂。
皇帝進了屋,眾人久未見聖,都欲行大禮。皇帝幾步行至榻前,道:"都免了。"又道:"把帳子掛起來,讓朕好好看望高貴妃。"宮女為難,高貴妃聲音羸弱道:"皇上,請恕臣妾失禮,臣妾數月未有妝扮,不宜見皇上,恐汙了您的眼。"
漢時有位李夫人,深得漢武帝寵愛,重病時她以被蒙麵。不與漢武帝相見,為的是讓漢武帝記住她容貌姣好時的模樣,厚待家人。高妃讀書不多,並不知有此故,隻是打心裏不願讓皇帝看見自己。她不明說,皇帝卻是懂的,遂未勉強,搬了方凳坐在榻前敘話。
四處的門窗緊閉,沉水香的香氣蓋不住濃濃的苦藥味,皇帝憐惜,道:"書瑤,讓你受苦了,等你病好了,朕一定好好補償你。"高貴妃聽著皇帝喚自己的閨閣小名,喉口一梗,眼淚就滾了滿臉。她道:"謝謝皇上關心,有您這句話,書瑤很高興。"停了停,又道:"皇上可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臣妾的情形?"皇帝道:"朕記得,那時候是冬天,大雪紛紛,先皇在梅園裏設宴,你一身紅裙在梅花裏翩翩起舞,真是美極了。"
帳子裏沒了聲響,高貴妃愣了許久,方道:"臣妾倒記得是春天,潛邸的桃花開了,臣妾頑皮,帶著丫頭爬到樹上摘花,不小心掉下樹,是您抱臣妾回屋裏的。"
皇帝想了一想,果然是記錯了,尷尬道;"說得是。"
高貴妃心中明白,皇帝肯定是將自己與別的什麼女人記混了,心裏一陣失落,道:"皇上日理萬機,不記得此等小事也屬平常。"
皇帝越發愧疚,承諾道:"等你養好了病,朕帶你去木蘭圍場行獵,朕記得你愛騎馬。"卻聽高貴妃淡淡一笑,道:"愛騎馬的並不是臣妾,是嫻主子。"皇帝發覺自己說什麼錯什麼,幹脆閉嘴不說了。高貴妃又道:"臣妾怕是不會好了,皇上不必為臣妾傷心,死對於臣妾來說,是一種解脫,皇上該為臣妾高興。"
如此淒然的語氣,皇帝聞之哀痛,道:"不要胡思亂想,等你好一些,朕宣你父母進宮瞧你。"高貴妃的聲音隔著帳簾低低傳來,道:"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