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世界是苦的,但生活要有它該有的樣子(二)(1 / 3)

【費勁人生】

小丘有些不平,對於他的人生。

比如求學,他經曆的失敗總比別人多一倍,高考考了兩次,考研考了兩次,四六級亦如是。

工作也不算順利,小丘當過兩年老師,雖說轉型成功做了編輯,但之前的工作經驗全浪費了。最近去應聘,麵試小丘的人不過比他早入行3年。哎呀呀,小丘後悔不迭,要是當年高考沒複讀,畢業後沒去幹別的,他現在不也是業內資深人士了?

還有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小丘甩過別人,也被別人甩過;此刻婚姻美滿,前塵往事卻也讓他嗟歎——為什麼愛的路,不對,人生的路千萬裏,他總比別人多費勁?

輾轉難眠,小丘爬起來更新空間,痛訴“費勁”。

一石激起千層浪,第二天,一上線,小丘就發現他的各路朋友回帖、悄悄話,或是在QQ上和他傾訴。

A友說:“我已經習慣交N次考試費了,總比別人費點勁。”A在小丘眼裏是精密考試機器,且不論托福、GRE和博士學位,單拿出“國際精算師”的頭銜來就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

B友是業內前輩,十餘年從業經驗。“我曾做了整整5年校對,才有機會策劃選題……那5年真是浪費!”

C友是師妹,“保研沒保上是我最大的創傷……為什麼別人都行?我卻要費勁去考?”可她早碩士畢業,工作都好幾年了。

D友說:“別的同學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我老婆就是不想生,人生到這兒卡殼了……真費勁!”

E友說:“你好歹總能重來,我談一次戀愛就結婚,做一份工作7年還沒找到任何樂趣,巴不得有‘費勁’的勇氣……”

在銀行工作的F友還算積極,傾訴完他那點小委屈,不忘激勵自己:“真正的牛人費的精力更多,比如本行大老板……”

小丘有點應接不暇,他隻想倒苦水,沒想到,倒成了苦缸——裝滿各路朋友工作、生活的苦水,好家夥!他們的煩惱一點不比小丘少,可之前小丘以為他們都比自己順風順水。

G友總結了小丘的總結能力,“也許你是比別人費點勁,不過也可能是比別人善總結。”

小丘還在手忙腳亂地敲鍵盤,這一刻他對H友說:

“也許我們擺在人前的都是費勁後的結果,個中甘苦隻有自己明白;然後我們再去羨慕別人的結果,自憐自己的甘苦,覺得天下我最不幸。”

“其實,人生路上千萬裏,誰又比誰少費勁?”

【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預知】

一位同學,畢業季,找工作。

有意向的公司好幾家,其中一家開出的條件最優厚,比如,解決戶口、底薪就抵得上別家單位的合計收入,更重要的是,還分房子、配車,但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合約上寫明,“要為公司服務二十年”。

同學再三考慮後,放棄了這一機會,很快,前一輪被淘汰的某人取代了他,眾人都為同學惋惜,他卻不以為意。過了些日子,取代他的人在博客上寫道:上當了,這家公司是騙子。“遭遇種種騙局後,想走,竟被罰了20年的違約金”。

眾人又回過頭讚同學聰明,同學一臉愕然,他坦言,當初放棄機會,並不是有識破騙局的能力,而是“想到二十年啊,在一個地方,從事一份工作,現在起就預知了四分之一的生命如何度過”,他怕極了,甚於怕低得多的待遇。

一位女友與同學有相似的心路。

一度,她在家鄉最好的中學教書。一日,學校給一名特級教師開教學研討會,那教師退休返聘已好些年,此刻,白發蒼蒼地坐在報告席前。

女友口渴,繞到飲水機旁倒了杯水,剛飲一口,突然發現校長站在她身邊。“小楊啊”,校長指著台上的特級教師,鼓勵她,“好好幹,四十年後,你也能開這樣的大會。”女友一口水噴了出去。

女友後來離開家鄉、離開舊職,她解釋:她不排斥做個好老師,但校長的話讓她絕望,絕望於“一眼看到四十年後”,絕望於“四十年裏的每一天怎麼過,如今就曆曆在目”——我認識她時,她已轉了三次行,走過N個城市,以追求新鮮的生活方式在朋友圈聞名,“我今年不想明年的事。”她常說。

我在電視訪談中,看到一位名人談起當年為何辭職去創業。

作為山溝裏考出來的大學生,在省會城市有份公職,每月有穩定而不菲的收入,這讓年輕的他心生滿足。但,辦公室來了新人,新人對分給她的舊桌椅表示不滿,“不過是套桌椅罷了,何必認真。”他勸道,“可我也許要用一輩子呢,怎能馬虎?”新人反駁。

“一輩子?”名人在訪談中,強調了下,新人的話讓他感到恐懼。是啊,一間辦公室、一套桌椅、窗前的風景以及工作的內容正如新人所言,對於他這樣的機關工作者,有可能一輩子不變。

可一輩子多長啊,於是,這恐懼籠罩他、提點他,沒過多久,他走了,過了許久,他打下一片自己的江山,成了名人。他談到這兒,人們才知道,嗬,大變化竟源於一句話。

我總想,那些朝朝暮暮重複著生活節奏和內容的人。

你不知不覺、順其自然,日子匆匆過,二十年、四十年、一輩子,回首時未必有遺憾。

但反過來呢?當你因某種契機,或是一句話,或是一份有時間期限的合約,或是你根據現實做出的合理推斷,你清晰地看到二十年、四十年、一輩子的每一天,你便不免有些觸動,選擇、轉變或放棄些東西。

原來,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預知,比變化更讓人不安的是一成不變。

【怎樣做才不算虛度】

20年前,弓自師大畢業。

他不想當老師,交了數百元給學校,贖了身,也失了業。工作不好找,幾經輾轉,他來到某酒店。實習期,經理安排他當半年門童,此後,開門、關門、拿行李,成了他的日常工作。

客人們對弓並不友好,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他第一次經曆這種生活。冬天,弓裹緊大衣站在酒店門口。他頻繁地拉車門,薄薄的白手套根本擋不住嚴寒。

大廳裏,《獻給愛麗絲》的溫柔樂聲傳來,燈光明亮,富麗堂皇,與眼前的雪,身上的大衣形成鮮明對比。弓過去隻知道不想做什麼,“不聽父母的”、“不當老師”,就像現在“不想當門童”,但“想做什麼”?他被自己問住了。

終日無所建樹,白白浪費時間,弓這樣總結他的門童生涯。其實不做門童,他的前20幾年也大多如此,隻是這一刻更為凸顯。那以後呢?實習期滿,在酒店,或在別的地方,“我想做什麼?”“怎樣做才不算虛度?”

我認識弓時,他已功成名就。

他談到第一份工作,酒店、門童。他說,直至今天,聽到《獻給愛麗絲》,還會有感觸,“就像站在酒店門口,有個聲音在說,‘你浪費的時間太多了’,‘快去做事’。”

“可到處都是《獻給愛麗絲》啊!”

他點點頭,一度,久居國外的他剛回國,撥打朋友的手機,默認鈴聲是《獻給愛麗絲》;發傳真,傳真鈴聲也是《獻給愛麗絲》;“我簡直‘崩潰’,根本沒法偷懶,時時刻刻被提醒──快去做事。”

我看著他。

我知道他的第一本書是在工作間隙擠出時間一點點完成的;我知道他身兼數職,是作家、工程師、策劃人,還是某民間公益組織的發起者。人們談論他的成就,談論他多姿多彩的生活,令人咂舌的“精力”和運氣。原來這一切,不過是無處不在,無形的鞭子《獻給愛麗絲》使然。

這時,弓的手機響了,鈴聲是《獻給愛麗絲》。

稍頃,他結束通話,對我說,他要去做事了。我們就此告別,突然,我想起一個問題,“你的手機鈴聲也是默認的?”他笑笑,他的回答令我如被棒喝──“不是,我喜歡《獻給愛麗絲》”。

【我要去北京聽搖滾】

大學畢業後,我有過一段短暫的教師經曆。

那是一家私立中學,朝七晚七工作製,中午休息一小時,也僅有這一小時,學校的大門是敞開的,學生和老師能出去“放放風”。

我總沿著學校東邊的街道一直走,走到略繁華的地區,在一家名為“揚州人”的飯館前停下腳步。

“揚州人”以經營鴨血粉絲為主,兼賣各種小吃,我的菜單是固定的,“一份鴨血粉絲,不要鴨肝,兩個鴨油燒餅”。

那段時間,我的心情總是不好。

似乎在離開校園的刹那,我才意識到校園生活的可貴,雖說工作也在校園,但此校園非彼校園,我想回去讀書,想重新擁有一張安靜的書桌。

但這是奢望。

學校管理很嚴,工作任務又重,我幾乎沒有時間看書;我本科畢業的學校名不見經傳,報考一流大學的研究生,沒有任何把握。

於是,每天,我都在自我鬥爭:肯定自己、否定自己,希望、絕望……伴隨著自我鬥爭的是爭分奪秒:在上班路上看專業書,在課與課的夾縫中做一篇英語閱讀理解;辦公室裏,常人聲鼎沸,我卻心靜如水,腦海中隻有一個聲音:我要飛出去,飛出去。

所以,我格外珍惜每天的鴨血粉絲時間。

這一刻,我遠離人群,有瞬間的放空。

等待服務員上菜的時間裏,我總要發一陣呆,後來形成習慣——每天問自己一遍:你想要什麼,如何得到想要的,現在應該怎麼做?

鴨血粉絲來了。

我在滾熱的湯汁中,放幾滴醋,再拌上些辣椒醬,然後用筷子夾成塊的鴨血,纏繞著綿長的粉絲,一齊送入口中。那強烈的味覺刺激我至今難忘,更難忘的是,臨近考試的某天,因長期睡眠不足,精神逐漸崩潰,我放下筷子,對自己說:再熬一段時間,你就能過上你想要的生活,屆時,你會懷念在小吃店裏吃一碗鴨血粉絲,回去發奮時的情景。

一去近十年。

一日,我和設計師小齊商量一本新書的封麵。

小齊是業內知名人物,過去的幾年裏,他橫掃各大圖書節的裝幀設計獎項。

這天,小齊一反常態,沒那麼耐心,當我還在猶豫封麵的宣傳語時,他敲字道,主意拿好沒?我還要趕去看許巍演唱會。

嗬,小齊的MSN頭像是朵藍蓮花,再看他的簽名“我在北京聽搖滾”。

話題離開封麵,轉向許巍、搖滾,又轉向小齊的“幽暗歲月”。

原來,小齊的本行不是設計,許多年前,他在長沙的一所中專學環境工程,畢業後分配至當地環保局工作。“每天我接聽電話、寫材料、打打雜,當時我才十幾歲,我問自己,這輩子難道就這麼著了?”

他拾起畫筆——曾經的愛好,又拜師學藝,後來幹脆辭去公職,加盟一家室內設計公司,越做越覺得專業知識的貧乏,他在附近的高考複讀班報名,他比同學們都大,以至於幾乎每個人都問過他:“你這是第幾次高考?”

“那時,壓力很大,卻很快樂,因為每天都接近目標多一點。騎著自行車回家,我最喜歡下坡那段,風呼呼地在耳邊吹著,心跟著飛揚起來。”

一天,小齊在電視裏聽見《藍蓮花》,許巍一開口,他就被震住,那一刻,他的目標有了藝術化的象征,“我要考到北京、做設計,終有一天,我要在北京聽搖滾、聽許巍”。

之後的事兒大家都能猜得到。

無論是求學,還是之後的求職,隻要許巍的歌聲響起,小齊就如同打了一劑強心針,時至今日,“每次聽到許巍,我就仿佛被提醒,你得到了想要的生活,那麼珍惜吧,繼續努力吧”。

小齊下線了,他去他的北京聽搖滾。

不知為何,我想起若幹年前“揚州人”飯館裏那碗鴨血粉絲。

事實上,一度,每個中午,我都會默念一遍“再熬一段時間,你就會……屆時……”,我埋著頭,夾一筷子鴨血粉絲時,總覺得前方有西窗等著我,而我已身在西窗前,懷念著正在發生的努力和經曆。

現在,無疑那時希冀的西窗也已成過去。

小齊說得對,我也經常被提醒,隻要餐桌上有一盤鴨血或一份粉絲。

人總要兜兜轉轉才能找到真實、正確的人生目標吧。

為實現那些目標,我們常需要自我激勵,我們用一些象征物作心理暗示,暗示自己一定能挺過去,一定能到達彼岸;等真的挺過去,站在彼岸,這暗示的影響力仍在,鴨血粉絲也好,北京、搖滾也罷,我們曾在它們身上汲取力量,再一次遇見時,又情不自禁地向過去的奮鬥和夢想致敬,而奮鬥也是有慣性的。

【寫信是獨處的一種方式】

小叔高考落榜後,從縣城來到合肥,在一家工廠上班。

每周總有那麼幾天,他來我家吃晚飯,有時離開飯尚有一段時間,他便伏在書桌上——寫信。

信總是寫給那幾個人。據說他們有“四兄弟”,皆來自高中同一個班,為拜把子,曾正式殺過一隻公雞。小叔年紀最長,排老大,於是,剩下三位的難和煩紛紛找他疏導、解決。

可那時的小叔自顧尚且不暇,我曾偷看過他的信,“屆時”“有朝一日”“等我們……”頻繁出現在文字間,與其說他鼓勵眾兄弟,不如說,他在鼓勵自己。

趙老二在揚州上大一、張老三在珠海打工、孫老四選擇複讀……同齡的年輕人在不同機緣和選擇下從此分道揚鑣,他們的交集僅限於信,每個人都在與另外三個人通信。

小叔寫信時,背微駝,伏著,在我眼中,少白頭越發明顯。

我總是想,平日幾乎不說話,一開口臉憋得通紅的他哪有那麼多事兒可寫?果然,一日,我發現他並沒寫信,隻是在一疊廢增值稅表的背麵抄著《羅蘭小語》,“不寫信了?”我問,“練好字,信才寫得好看!”

許多年後,我才意識到,寫信之於小叔是釋放,是梳理,更是一項審美活動。

彼時,我已在大學,我最好的朋友王娟每逢大課必寫信。

她總是展開信紙,在第一行寫一個“郜”字,打冒號——“郜”是她遠在蚌埠、另一個閨蜜的姓。

開頭千篇一律,有區別的不過是“我在思想品德課堂”或“古代漢語課堂”,接著,交代近況,看了什麼書、電影,有什麼新鮮想法。

沙沙沙。

大課將盡,她把頭拔出來,那一瞬間的神情,如孫悟空的精魂剛歸位肉身,於四周有片刻的疏離。

我總有些妒忌——

作為最好的朋友,她有什麼不能跟我說,非得給別人寫信?

好幾次,她給我看信,我又問,跟我說過一遍的事為什麼還要告訴別人?

我寫在紙條上,推給她,少頃,她推回來,“給郜寫信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習慣借此排空自己”。

“想象一個理想的讀者——你最信任、令你最放鬆的人坐在麵前,你說給TA聽。”寫作課上,老師道,我忽然想起王娟每每寫下“郜”,打上冒號時一臉的平靜。

讓你寫信寫到習慣的人,想來也是人生之理想的讀者吧?

很快,我也找到了理想的讀者。

在自習室、圖書館、循環播放廣告歌曲的西式快餐店,我拔掉筆帽,鋪開信紙,固定一個稱呼,報告一切。

又在細節上做功夫——

在小賣部翻檢、挑選印著不同圖案的信紙,將郵票倒貼在信封右上角,學著把信疊成心形、蝴蝶形……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一如當年,小叔放下筆,總有些錯愕,“啊,開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