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勳,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武後拿到這篇檄文,很認真地把它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盡管落魄文人駱賓王在檄文中把她罵得狗血噴頭,體無完膚,可武後還是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才華。尤其是當她讀到“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時,不禁悚然動容,急問左右:“這是誰寫的?”左右答以駱賓王,武後長歎:“這是宰相之過啊!如此人才,竟然讓他流落民間!”
李敬業既然打出了討伐武氏、匡扶李唐的旗號,身為外戚的武承嗣和武三思自然就坐立不安了。為了防止李唐宗室與李敬業裏應外合,共討諸武,武承嗣和武三思屢屢上表,慫恿武後找個借口處置目前資格最老的兩個宗室親王:韓王李元嘉(高祖第十一子)和魯王李靈夔(高祖第十九子)。武後拿著二武的奏章試探宰相們的口風,想看看他們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邊。中書侍郎劉禕之和黃門侍郎韋思謙都保持沉默,一言不發,唯獨裴炎據理力爭,堅決反對。
武後靜靜地看著裴炎那張因激憤而漲紅的麵孔,心裏不停冷笑,眼中隱隱掠過一道殺機。
其實武後現在已經有足夠的理由誅殺裴炎了。暫且不說他先前公然反對建立“武氏七廟”的事,就說眼下,武後便有三條理由足以治裴炎一個謀反的罪名。
一、叛軍首領之一、李敬業麾下的右司馬薛仲璋是裴炎的親外甥。對於這層關係,朝野上下一直議論紛紛,有人甚至認為薛仲璋正是裴炎派過去的。換言之,人們有理由懷疑裴炎就是這場叛亂的幕後主使。
二、自從揚州叛亂爆發以來,裴炎身為朝廷的首席宰相,卻隻字不提討伐大計,成天悠哉遊哉,像個無事人一樣,人們當然也有理由打上一個問號:你裴炎究竟是何居心?
三、洛陽坊間近日風傳一首神秘的歌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顯而易見,歌中所唱正是裴炎,而且暗指他將登上帝王寶座。俗話說無風不起浪,你裴炎若無謀反跡象,何以會有如此聳人聽聞的謠讖在坊間風傳?
憑此三條,就足以讓裴炎死無葬身之地!
此時此刻,武後心中殺機已熾,可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她不再言及李唐宗室之事,而是話題一轉,詢問裴炎有何良策討伐叛亂。
裴炎似乎對武後眼中的殺機渾然不覺,又似乎已經抱定必死之心。隻見他猛然趨前幾步,一下子跪伏在地,用一種淒愴而決絕的語調高聲奏答:“皇帝(李旦)年長,不親政事,故豎子得以為辭。若太後返政,則(叛亂)不討自平矣!”(《資治通鑒》卷二○三)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在一瞬間全都變了臉色——惶恐不安者有之,驚怖錯愕者有之,瞠目結舌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
原本氣定神閑的武後也終於按捺不住了。人們看見她騰地從禦榻上跳起,整張臉因暴怒而變得異常猙獰,看上去就像一頭毛發倒豎的母獸,仿佛隨時會把匍匐在地的裴炎一口吞噬。
這一刻,整座紫宸殿的空氣似乎也已凝固,人人呼吸沉重,氣氛僵硬如鐵。
就在此時,寂靜的大殿上突然響起監察禦史崔詧的聲音。他挺身出列,大聲說:“裴炎是托孤重臣,手握朝廷大權,若無異圖,何故請太後歸政?”
崔詧這句話就像一把尖銳的匕首,一下子刺中了裴炎的軟肋。
眾所周知,睿宗李旦是一個性情內向,不喜政治的人,一旦太後還政,睿宗親政,那麼作為顧命大臣兼首席宰相的裴炎,無疑將成為滿朝文武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人們完全有理由懷疑——裴炎之所以利用此次叛亂要挾武後還政,目的就是想在日後架空天子,獨掌大權,成為像長孫無忌那種一手遮天的權臣。
這,就是崔詧所指的“異圖”。
那麼,裴炎到底有沒有這份異圖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有。
裴炎畢竟是一個從政者,不是衛道士。盡管他身上不乏傳統士大夫的氣節,但是任何一個從政者做任何事情的出發點都不可能僅僅是氣節,而多數是出於政治利益,在這一點上,裴炎甚至比普通政客表現得更為明顯。從他的發跡史來看,如果沒有和武後進行一連串的政治交易,他絕對不可能獲得今天的權力和地位。所以,毋庸諱言,從裴炎登上曆史舞台的那一刻起,他的大多數所作所為就都是與個人的政治利益掛鉤的。也因為此,崔詧所提出的質疑就不能說沒有道理。
不過,無論裴炎心裏是否包藏上述異圖,在這個時候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從他鬥膽說出要武後還政的那句話後,其借助叛亂進行逼宮的意圖便已暴露無遺,鐵腕無情如武後,又豈能對此無動於衷?
所以說,其實是裴炎自己把脖子伸進了死亡的繩套。崔詧所做的,隻不過是在最後時刻幫武後勒緊了繩子而已……
在這天的朝會上,崔詧話音剛落,武後便迫不及待地發出了逮捕裴炎的命令。
幾名如狼似虎的禦前侍衛立刻朝裴炎撲了過去。
一代權相就此鋃鐺入獄。
李敬業兵變是大唐開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叛亂,而叛軍巢穴揚州又是有唐一代的財稅重鎮,因而這場叛亂對武後造成的危機是不言而喻的。天下人似乎都在拭目以待,很想知道這個在政治上一往無前、所向披靡的女人,是否也能在戰場上保持同樣的強勢。
對此武後當然不會掉以輕心,她堅信自己必將再次用事實向世人證明——她是不可戰勝的!
當東都朝廷正因裴炎一案鬧得不可開交時,武後一邊與宰相們進行著激烈的政治博弈,一邊也迅速完成了平叛的軍事部署。這一年十月六日,她任命左玉鈐衛大將軍李孝逸(淮安王李神通之子)為揚州道大總管,以將軍李知十、馬敬臣為副總管,率領三十萬大軍開赴戰場。
武後之所以選擇李孝逸為主帥,並不是因為這個人很會打仗,而是因為他的身份——宗室親王。你李敬業不是叫囂著要匡扶李唐嗎?那我就派一個李唐親王來滅你,讓天下人知道李唐宗室始終是和我站在一邊的,把你那冠冕堂皇的政治遮羞布一舉戳穿,再撕個粉碎,讓你在兵敗身死之前,先在天下人麵前裸奔一回!
武後此舉可謂高明。平叛軍隊尚未開拔,她就已經在道義上扳回了至關重要的一分,讓李敬業的起兵喪失了最起碼的合法性,同時也喪失了人心。
此外,武後還給這支出征部隊配備了一位監軍——魏元忠。他就是當初急中生智拉黑幫老大來為高宗護駕的那個家夥。武後之所以這麼安排,有兩個重要目的:一、讓足智多謀的魏元忠彌補李孝逸在戰略戰術上的不足,確保平叛戰爭的勝利;二、監視李孝逸,防止他臨陣倒戈,畢竟他是李唐親王,是否能真正忠於武後還很難說,所以這層風險必須嚴加防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