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湖州城,崔府,碎影閣。
暖閣裏銅盆炭火熊熊燒著,往裏,正中麵南壺門台座式坐榻,榻上鋪著棗紅色撫州綢緞麵茵褥,置一張花梨木柵足案,案上厚厚一疊賬本。
崔扶風盤膝坐在案前,身上白狐毛鑲邊紅綾襖兒和八幅裁青緞棉裙,頭上倭墜髻斜插一枝青玉簪子,注目看賬冊。
最後一本賬核完了。
崔扶風把賬冊堆疊整齊,搓了搓臉,起身,緩緩往外走。
灰蒙蒙的天空,枝頭綠葉凋零,北風撲麵而來,似是薄薄的刀刃在臉上削打,遠遠看去,亭台閣館雍容華麗富貴崢嶸中透著蕭瑟。
崔扶風略站了站,抬步欲回轉,便在此時,從院門處傳來低低細語。
“二娘被郎君用賬冊纏住不出門不知情,可事關二娘終身大事,齊大郎出事不稟她知道能行嗎?”
“告訴二娘又能怎麼樣,齊大郎犯的可是謀逆之罪。”
謀逆!
抄家滅族的大罪。
大唐律法規定,凡謀大逆,首從皆斬,資財沒官,伯叔侄流三千裏。
崔扶風有霎那間眼前一片漆黑。
說話的是她的婢子雪沫和她母親董氏身邊貼身服侍的暖雲。
兩人口中的齊大郎是她的未婚夫齊明睿。
北風在空中呼嘯盤旋,帶起一陣陣嗚咽似的聲響。
暖雲和雪沫細聲不住說著,扶風聽了些時方明白事情原委。
原來上個月,長安城裏,皇帝以陰謀下毒的罪名廢了王皇後,立了武昭儀為皇後,王家親族故交被以謀逆之名削爵免官,流放嶺南。
齊家曾獻明逾瓊台鏡給王皇後,湖州刺史孫奎道齊家黨附王家也參與謀逆,三日前將齊明睿下了大牢。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崔扶風咬牙。
齊家獻明逾瓊台鏡給王皇後,不過商家常做的事,借王皇後地位為齊家鏡揚名罷。
遠的不說,湖州城同是製鏡世家的陶家和費家也曾給王皇後獻鏡,隻是兩家的銅鏡不如齊家鏡精美,未被留用。
湖州城乃大唐銅鏡產地,大唐近一半的銅鏡出自湖州,城中大大小小無數鏡坊,眾多銅鏡坊裏,數代人傳承的齊、陶、費三家並稱湖州三大製鏡世家,其中齊家鏡品相完美,鏤刻、紋飾、打造工藝無一不是銅鏡典範,隱約三家之首。
崔扶風輕咳了一聲。
“二娘!”雪沫和暖雲一齊驚叫,從院門口露出臉來。
暖雲個子高挑,鵝蛋臉龐,眉眼清麗,模樣穩重。
雪沫小小瓜子臉,小小櫻桃嘴兒。都梳著雙垂髻,穿藏青色對襟棉襖淺青棉裙。
兩人一齊低頭行禮,雪沫上前托起崔扶風手肘,殷勤道:“天寒地凍的,二娘怎麼出來了。”
“不出來,可就成聾子瞎子了。”崔扶風嗤笑,微眯著眼,柳葉兒形狀的眼睛,柔潤圓融裏帶著尖刺兒,低眉淺笑間有春風橫渡的風情。
“婢子……”雪沫結巴了。
暖雲束袖垂首不敢言語。
“眼下情況如何?”崔扶風放緩了語氣。
“今日早上,孫刺史帶官役押解齊大郎進京去了。”雪沫顫顫道。
這麼說就是事態不隻沒好轉還惡化了。
扶風推開雪沫手,吩咐她到齊家打聽詳細情況。
雪沫領命,急抬步。
暖雲跟雪沫一起往外走,沒陪崔扶風進屋。
她到碎影閣來,卻是董氏授意的,與雪沫一起盯著崔扶風,不讓崔扶風出門,眼下崔扶風知道了,得趕緊去稟報。
崔扶風進房,鏡台前坐下,注目看鏡台上銅鏡。
齊家製鏡世家,訂親時齊明睿別出心裁送了他親製的雙雁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