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冥頑不靈的中國人素來就有苦中作樂的能力,經過了上下五千年,竟把“阿Q精神”作為老祖宗最寶貴的遺產,一代代傳了下去。一輪圓月,照過多少朝城池更替;幾番風雨,見證多少代廟堂興衰。萋萋的荒草掩不住殘壁頹垣,也掩不住幽幽的笛聲和玉人的清音,隔江猶唱後庭花。
月圓月缺,一晃照到了1934年。日本的兵,美國的武器也被大批大批地載到中國的疆土上,神氣活現地朝中國人開戰。大片江山浸蝕在鮮血之中,在月光下映著冷幽幽、寒慘慘的紅光。而另有一種紅光,軟玉溫香,搖曳溫暖,對著白白的月光煞是好看,這便是酒肆勾欄屋簷下挑著的紅燈籠。
“來來來,齊五兄做壽。大家一定要喝個痛快,不醉不歸!”四五個科員打扮的男子,外加七八個妓女,三四個娘姨丫頭,滿滿當當擠了一屋子。杯盤狼藉,環佩叮當,猜拳聲狎昵聲不絕於耳。夥計的腳步聲在樓梯上咚咚咚咚地跑上跑下,不停歇地把酒菜往屋裏送。桌上已經擺不開了,碗碟疊得高高的,汁水從桌上漏到了地上,滴答的響聲被淹沒在喧笑聲中,黏膩的地麵又浮起一層油光。
壽宴的主角毛人鳳,當時還名叫毛善餘,被同僚尊稱為齊五兄的中年男人麵帶笑容,一團和氣地坐在上座,他不斷起身,為同僚布酒布菜,自己手裏的一杯酒,卻下得極慢,幾乎每一口都隻是略略沾唇而已。身邊坐著的兩個妓女一個抱琵琶,一個執牙板,咿咿呀呀地唱著風騷的小曲,其他人聽了都忍不住抱著身邊的女人動手動腳。而毛人鳳竟做了柳下惠,一動不動地端著酒杯,笑著看別人胡來。
一個身著長衫的年輕人笑對毛人鳳說:“齊五兄,今天我們幾個請你,就是為了讓你快活快活,你是不是一個姑娘都看不上,不給我們這個麵子啊?”
毛人鳳連忙起身拱手說:“振新兄,豈敢豈敢?隻是我平素少來這樣的地方,不太習慣,難免有些拘束。”
江振新哈哈一笑說:“齊五兄原來竟是這般純情,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來來,你看看這個小姑娘,剛來這裏三天,我特意叮囑了老鴇,專門把她留給齊五兄。你看看,這臉蛋,這身材,還滿意不?”
毛人鳳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紅紅的,頭低下去,卻挺著對尖尖的小胸部,又俏又嫩。
毛人鳳微微一笑說:“振新兄看上的人才,我豈敢奪愛,還是完璧歸趙吧。”
話音未落,一個肥頭酒糟鼻的胖子搶過話來說:“振新兄錯了,你愛吃青桃,齊五兄卻喜歡熟透了的蜜桃。來來,我這個姑娘叫桂香,一身的好功夫,讓她今晚好好服侍你,包你爽個夠!”
胖子手一鬆,那個名叫桂香的女人便扭過來了,像沒有骨頭一樣一下子就軟在了毛人鳳身上,口裏還嬌滴滴地喊著:“哎喲,討厭!”
毛人鳳定睛一看,這個桂香少說也有三十七八了,臉上的脂粉嵌在皺紋裏,一道一道的白。眼睛倒是十分含情,眉來眼去擋不住的風騷,隻是眼角幾道魚尾紋,每拋一次媚眼就要更添幾條。
毛人鳳一把抓住桂香上下亂摸的手,帶著苦笑對胖子說:“薑科長說笑了,我本來就不愛吃桃子,這麼好的美人無福消受,還是您自己留著吧。”
江振新看毛人鳳滿臉通紅,憋出了一頭的汗,實在是為難的模樣,便揮揮手,讓那幾個兜攬生意的妓女走開。娘姨遞塊手巾給毛人鳳擦汗,江振新大笑著說:“齊五兄啊,共事三載了,我可從未見你失態過。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本該大夥一同樂一樂,怎麼還是這麼拘謹啊?”
毛人鳳輕輕按去額頭的汗珠,又用濕手巾貼在滾燙的麵皮上冰著,低聲說著:“振新兄,你怎麼還不懂我呢?齊五我癡長了三十六年,卻仍然未能有個響當當的事業,立業不成,何以成家?”
座中另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拿酒過來說:“齊五兄,你說這話可要罰酒三杯。大家都是同科的科員,你說自己立業不成,莫非也是說我們幾個不成器了?”
毛人鳳連忙起身道歉,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說:“我怎麼敢有這樣的意思?幾位兄台都是地方俊傑,鳳毛麟角的人物,偏安在崇德,隻是天性喜愛閑適,並非能力不夠,不得施展。而我從年輕時就出外打拚,到30多歲依然一事無成。原本有機會到湖北黃陂縣當縣長。不料桂係入主鄂政之後,我們這些蔣介石的同鄉,自然成為桂係的眼中釘,肉中刺,百般刁難,引薦我去黃陂的周念行先行離去,我六弟也自謀出路去了。那時我正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若不是蒙振新兄舉薦,我怎麼可能高攀到崇德來,有幸和諸位共事?而且諸位有家有業,我獨身漂泊多年,這其中種種,更不能跟你們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