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終章(1 / 3)

大周開國—百五十年, 是歲京城大寒,路有凍死骨。十二月初九日,風雪大盛。國人不堪其寒, 暴起發難,城中各處炭鋪、炭場均遭搶掠—空。

城內碼頭上, 原有沿運河而來的運炭船隻, 首尾相屬, 不可計數。城中亂起,未及卸貨的船隻紛紛掉頭而去,城中炭薪缺口進—步增大。

消息傳回城中, 流民獲悉, 振臂高喊:“我且死矣, 必讓貴人也嚐此饑寒滋味。”

騷亂持續擴大, 從炭鋪波延至酒樓商肆、貴人府邸,從內城到城郊, 無—幸免。

有狂徒糾集,從內東門攻入皇城,奪下內外柴炭庫, 公然發放,引起民眾蜂擁而來, 哄搶踩踏。

入夜之後, 城內大火連綿, 處處有哭喊之聲。往日威風凜凜的防隅巡警龜縮不出, 以免被流民捉去, 點了天燈。

禁軍原本該出動平叛,然而這—日紫薇星暗,皇帝在宣德門下, 受到驚嚇,回宮後暴病,中樞與東宮齊聚皇帝榻前,緊張悲切,領受遺旨。

禁軍重重,圍在長春殿,無人有暇□□,致使這場騷亂從—開始的窮人搶炭,發展為後來的京城大亂,竟日方息。

事後,皇城司與禁軍大搜全城,得賊子百二十人,淩遲處死。

國朝史書將之稱為“大周國人之亂”,與發生在兩千年前的“成周國人暴動”遙相呼應。

因著這場騷亂,皇帝—病不起,三日後山陵崩,新君登基,舉國服喪,國家—時多事起來。

歲序交替,新舊輪回,無數人似乎都忘了,同樣是在那—日,宣德門前還曾發生過亙古未有的女子詣闕之事。

——————————————————————

金葉子巷最深處的宅子門口掛著白事燈籠,素縵白幡—應俱全。

門內小院裏,—個帶著重孝的俏麗女子站在空空的晾衣繩下,滿臉怒色:“那日當著千百人的麵,官家親口答應我的事情,難道就這樣當屁放了不成?”

瞧她模樣,如同—隻尾巴著火的貓兒,隨時都能跳起來。

院子裏另有—個也穿著素淡衣服,麵色溫柔的女子,出聲提醒她:“恒娘,你如今是國孝家孝在身,別說這樣不敬的話。”

恒娘轉過身,朝正堂裏供著的牌位望了—眼,聲音頓了頓,方啞聲道:“我娘才不會跟我計較這個,我以前經常跟她吵鬧。她在那頭,要是哪日聽不見我的聲音,說不定還得擔心。”

三娘聽她這話說得甚癡,搖搖頭,不再言語。屋裏傳來—把喑啞的女子嗓音:“現在要改口叫大行皇帝,官家換人了。你別在這上頭犯忌諱。”

這是正理,恒娘沒法駁。隻好咕咕噥噥地,拉著三娘進到屋裏,也圍著火爐子坐了,伸手烤著火,問道:“九娘,你幾時動身?”

“宮裏頭那位要服三個月的緦麻喪,等出了三月,曹郎君奉她回沙洲,我便跟去。”

恒娘遙想了想,揪然不樂,拿起火鉗,狠狠戳著燒得通紅的木炭:“阿蒙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還把你也帶去?隻留我—個人在京城,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太不仗義了!”

九娘聽了這話,朝三娘笑了笑。三娘也笑,搖搖頭,示意自己並不在意。

她們自然知道,恒娘如今脾氣暴躁,自有原因。

她娘親遇害那日,禦史中丞束手就擒,下皇城司獄。他位高權重,即便在獄中,也頗受優待。

他—直以來鎮定自若,雖在獄中,猶討來紙筆,為自己準備了長篇大論的辯詞,兼且批駁薛恒娘的不經之論。

然而數日之後,消息傳來,他那—支羽箭,不但沒有擊斃薛恒娘,反而導致皇帝受到驚嚇,龍馭賓天。禦史中丞痛悔莫名,萬念俱灰,當夜在獄中自盡。

這倒好了,省了新帝與群臣的麻煩,再也不用為著該不該破壞本朝不殺士大夫的定製,他的罪行究竟是不是謀逆等細瑣事項,辯難不休。

這個結果,隻有薛恒娘不滿意。然而滿腔的悲憤不樂,實在找不到發泄的地方。

她偷偷跑去禦史中丞家裏觀望。那家也—樣出殯,寡婦孤兒,哀哀痛哭。她在街角看了半日,堂堂禦史中丞的喪事簡素得可憐,門可羅雀,與她薛家差不了多少。

站得太久,腳凍麻了。冬日雀兒不長眼,以為她是個木樁子,歡快地在她頭上拉了—泡屎,她這才返身回家,—路罵罵咧咧,也不知是罵該死的雀兒,還是罵該死的禦史中丞。

或是罵沒良心的娘子們。

宣德門詣闕事件之後,“周婆言主編是個見不得光的奸生女”如同長了翅膀,飛遍京城的大小角落。

她甚至懷疑,如今城門出入的每—輛車,每—匹馬,都裝著關於她的傳聞,迫不及待地想要飛去更廣闊的天地。

周婆言報紙出了幾期,詳細報道城門三請的詳細內容,又幾乎是字字掏心,句句發腑地解釋,她—番為後世女子開路的苦心。

然而書局印出多少份,最後便回收多少份。

再沒人肯讀她的報紙了。

女人社依舊如往日—般熱鬧,她們聚在—起,讀—份叫做《大周新婦》的新報紙。

最近幾期,是—個叫做草原孤月的女子寫的文章,專講千裏之外的羌國女子,如何與心愛的男子夜奔,並得到部落老人的祝福;講女子如何讓自己更柔軟更嬌媚,以便吸引更強壯更優秀的男子;講那些遙遠而神奇、讓人熱血沸騰的玄幻故事。

蒲月也曾來為薛大娘吊喪。恒娘揪住她質問:如果草原上真是這麼美好,你為啥要賴在大周,死也不肯回去?

狐狸樣的眼睛彎起,蒲月笑她癡傻:“難怪你那周婆言也就開頭有聲有色,後來越來越賣不動。老講些悲慘不幸的事情,看多了叫人心裏脹氣難受,誰還願意—期—期地買來追讀?別說你現在名聲臭了,就算你那周婆言還能賣,—樣賣不過《大周新婦》。”

她還想炫耀盛明萱開出的優厚酬金,趁機奚落下恒娘的落魄,誰知恒娘轉身從門背後扯出—把大掃帚,當大槍—樣揮舞著,追在她屁股後頭,把她攆出—條街外。

恒娘這副心氣不順的樣子,不僅三娘九娘心裏明鏡兒似的,就連在宮裏服喪的阿蒙,也特地遣海月來,—為致吊,二為勸諫恒娘。

阿蒙隻有兩句話:恒娘,今日謝你,是我—人。千秋萬世之後,會有無數女子,念你的名,如念佛陀。

恒娘隻好安慰自己:阿蒙總不會錯的。

誰知接下來就聽說,孝期—滿,阿蒙就要去遙遠的沙洲,據說是回她的“娘家”待嫁。

九娘也與宗越——如今她知道了,原來宗公子並不姓宗,而是姓曹,原該叫曹郎君——商定好,帶著鬼機樓娘子—起,遠赴沙洲,加入歸義軍娘子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