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告別了這個曾給他帶來許多煩惱,又讓他戀戀不舍的世界,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享年五十六歲。
2月17日,北平、上海同時舉行公祭活動,以紀念這位為中華民族的複興貢獻了全部心血的偉大人物。北平的活動安排在廣惠寺內,天津《益世報》為此出版了梁任公先生紀念專號,其中有《北平公祭梁任公先生情狀誌略》一文,記載了當時的情形:廣惠寺內佛堂均為祭聯、哀章所布滿,約有三千餘件。據聞梁氏訃聞,僅擇其素昔有關係者而送之。馮玉祥、丁春膏、商震、芳澤謙吉、籍忠寅、曹纕蘅、劉淑湘、丁文江等均送祭幛。男女公子思成、思禮、思懿、思達、思寧與林徽音(因)女士等均麻衣草履,俯伏靈幃內,稽顙叩謝,泣不可仰。
全場均為喑嗚之聲籠罩,鹹為所黯然。
是日到者甚眾,除尚誌學會、時務學會、清華大學研究院、香山慈幼院、鬆坡圖書館、司法儲才館、廣東旅平同鄉會等團體外,有熊希齡、丁文江、胡適、錢玄同、朱希祖、張貽惠、林礪儒、瞿世英、楊樹達、熊佛西、餘上沅、藍誌先、任鴻雋、陳衡哲女士、沈性仁女士、江瀚、王文豹、錢稻孫、袁同禮等,門人中有楊鴻烈、汪震、蹇先艾、吳其昌、侯鍔、謝國楨等約五百餘人。(《梁啟超年譜長編》,1206頁)《申報》也報道了上海追悼會的情形:新會梁任公氏逝世後,已於前日(二月十七日)在北平廣惠寺開吊,上海方麵亦於同日假靜安寺設席公祭,由詩人陳散原(三立)先生及張菊生(元濟)先生等主持其事。昨日上午九時後吊客紛臨,有孫慕韓、蔡元培、姚子讓、唐蟒、葉譽虎、劉文島、高夢旦等,不下百餘人。學生及商界中人來者甚眾。南京指導部某君與梁素昧生平,亦專來吊祭,並在禮場上聲言:“論私益則知識及立誌悉仰新會之啟迪感化,論國事則振發聾聵為革命造基業,新會之功不亞孫、黃,故雖絕無交誼,特來致敬。”(梁啟超在北平大殮時,有法界名人在廣惠寺撫棺慟哭,言先知先覺,人人得而哭之,如梁新會者可謂不負中華民國矣。)(同上,1208頁)古人雲,蓋棺論定,入土為安。但梁啟超卻隻能說是例外。
1929年9月9日,梁啟超的遺體悄悄安葬於北平香山臥佛寺之東坡,其門生張其昀就顯得有些不安,他注意到:“自梁先生之歿,輿論界似甚為冷淡。”(《追憶梁啟超》,120頁)他還擔心:“梁先生與國民黨政見不同,恐於近代曆史不能為公平之紀載。”所以,他“北望西山,不禁為之泫然者矣”。(同上,125頁)張其昀的憂慮不是無緣無故的。對此,梁啟超於生前便有預感和先見。他在1927年歲末寫給女兒思順的信中就曾提到:“幾日來頗想移家大連,將天津新舊房舍都售去,在大連叫思成造一所理想的養老房子。”他甚至擔心北洋政府的倒台,可能影響到女婿周希哲加拿大總領事的職位,安慰他官做不成也不要緊,還可以做生意。(《梁啟超年譜長編》,1167頁)1928年6月10日,他寫信給尚在歐洲旅行的梁思成,告訴他“北京局而(麵)已翻新”,所以,先前所說他去清華任教的計劃隻好作罷,“該校為黨人所必爭,不久必將全體改組,你安能插足其間”?他勸思成到東北去,“東北大學交涉已漸成熟。
我覺得為你前途立身計,東北確比清華好(所差者隻是參考書不如北京之多),況且東北相需甚殷,而清華實帶勉強”。(同上,1179頁)6月23日,他又寫信給女兒思順,報告北京政局發生變化,北洋政府已被南京梁啟超墓位於北京植物園的銀杏鬆柏區內。墓園由梁啟超之子、中國著名建築學家梁思成設計,走在其中像是進了一座庭院。(解璽璋攝)政府所取代,“北京一萬多災官,連著家眷不下十萬人,飯碗一齊打破,神號鬼哭,慘不忍聞。別人且不管,你們兩位叔叔、兩位舅舅、一位姑丈都陷在同一境遇之下(除七叔外,七叔比較的容易另想辦法),個個都是五六十歲的人,全家十幾口,嗷嗷待哺,真是焦急煞人。現在隻好仍拚著我的老麵子去碰碰看,可以保全得三兩個不?我本來一萬個不願意和那些時髦新貴說話(說話倒不見得定會碰釘子),但總不能坐視幾位至親就這樣餓死,隻好盡一盡人事。(廷燦另為一事,他是我身邊離不開的人,每月百把幾十塊錢我總替他設法。)若辦不到,隻好聽天由命,勸他們早回家鄉,免致全家作他鄉餒鬼”。(同上,1184頁)他還說:“京津間氣象極不佳,四五十萬黨軍屯聚畿輔,(北京城圈內也有十萬兵,這是向來所無的現象。)所謂新政府者,不名一錢,不知他們何以善其後。
黨人隻有紛紛搶機關、搶飯碗(京津間每個機關都有四五夥人去接收),新軍閥各務擴張勢力,滿街滿巷打旗招兵(嘴裏卻個個都說要裁兵)。”(同上,1185頁)不久,梁啟超所預見的情況果然就發生了。新外長為了要替新貴騰新加坡的缺,牽連到加拿大總領事的人事安排,周希哲隻好準備讓位,惹得梁啟超在給思順的信中又一次大發牢騷:“現在所謂國民政府者,收入比從前豐富得多(尤其關稅項下),不知他們把錢弄到那裏去了,乃至連使館館員留支都克扣去。新貴們隻要登台三五個月,就是腰纏十萬,所謂廉潔政府,如是如是。希哲在這種政府底下做一員官,真算得一種恥辱,不過一時走不開,隻得忍耐。
他現在攆你們走,真是謝天謝地。”(同上,1195頁)梁啟超對國民政府側目而視,國民政府對梁啟超自然也不肯放過,北平特別市市黨部黨務指導委員會做了一個針對“三一八”慘案的議決案,竟認為梁啟超與此案曾有牽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乃至發生於數年前的這件慘案也被利用來做造謠的資本。當時,梁啟超正在協和醫院治病,為了說明真相,以正視聽,7月7日,梁啟超的侄子梁廷燦發表了《致北平特別市市黨部黨務指導委員會書》,他指出:頃閱《民國日報》載貴委員會議決案關於三一八慘案有牽涉家叔之語,不勝駭詫。鄙人多年隨侍家叔,於其日常起居,皆有詳細日記,今因貴會議案所雲雲,與事實太相違反,不得不舉出極簡明而極有力之反證,鄭重辨明。家叔自民國十五年(1926年)入春以後,忽罹重病,於二月十五日入德國醫院療治無效,三月二日出德國醫院,三月八日入協和醫院,住一樓三五號病室。九日醫生檢驗一次,十一日檢驗一次,俱用局部麻藥,十六日上午施用烈性藥,全部麻醉,行剖割手術。施手術者為該院院長劉君瑞恒。十七、十八兩日皆昏迷不省人事,十八日下午五六時間始漸蘇醒。
十九日下午,有問病者告以慘案狀況。家叔奮氣填膺,熱度漸增,幾陷危境。
醫生查知大怒,因此嚴禁探問者五日。此等事實協和醫院有日記,某日某時某刻某秒病人作何狀,一一記載,纖悉無遺。請貴委員會及普天下人憑常識推論,憑天理良心判斷,以十六日正受麻藥剖腹臥病之人,是否可以參預十八日上午發生之任何事件,此真不值一辯矣。貴會既以指導民眾自命,鄙人殊不願以不肖之心相忖度,謂其有意挾嫌,故入人罪;但據報紙所言,係一種正式決議。以堂堂一政黨之議案,自不應為無責任而違反事實之言,以淆惑視聽。為此專函抗辯,務請貴會派人向協和醫院調查醫案又日曆,看鄙人所言有無一字虛偽差舛。(同上,1185~1186頁)這種憑空捏造的東西很容易被事實所駁倒,而根深蒂固的偏見和分歧卻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12月1日,原清華研究院學生徐中舒、程璟、楊鴻烈、方欣、陸侃如、劉紀澤、周傳儒、姚名達等致信梁啟超,問候他的病情,同時說道:“客歲黨軍占領江南,南北之音問遂疏,師座因曆史關係,為各方所注目,郵電往來常被檢查,用不便徑修書候。”(同上,1197頁)這就是說,梁啟超的往來書信是有可能被監控檢查的。這些細枝末節足以窺視民國政府對待梁啟超的態度。所以,梁啟超逝世後,除了來自南京指導部的某君,無論北京還是上海,兩地公祭現場,都見不到國民黨方麵的人,也少有他們送的挽聯,是很自然的。當時,楊杏佛曾對徐誌摩說,國府對於梁啟超不能沒有表示,並準備去南京找蔡元培等人商議,要在國府會議上正式提出。但是,由於國民黨立法院院長胡漢民等人的堅決反對,此案也隻能不了了之。
梁啟超的門生、著名史學家張蔭麟就曾以民國政府未能褒揚梁先生而深表遺憾,他說:“頗聞任公之歿,實曾有大力者建言政府,加之褒揚,格於吾粵某巨公而止。”(《追憶梁啟超》,137頁)這裏的“大力者”即指蔡元培,而“吾粵某巨公”即指胡漢民。
結果,直到梁啟超去世十三年之後,即中華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十月三日,國民政府才頒布了褒揚梁啟超的明令。對此,他的另一位門生吳其昌不無傷感地說:“讀竟,泫然流涕。”(同上,403頁)
言人人殊梁任公
這是因黨見、政見分歧而導致的對於梁啟超的輕視和冷落,雖然涉及到很少一部分人,但其影響卻是長久深遠的,尤其當國民黨掌握了話語權之後,在以敘事建構晚清民國曆史時,故意貶低梁的作用和貢獻,醜化他,甚至用忽略和遺忘的方式,使他不存在,這些都是梁啟超身後遭遇中最令人痛心的。
同為清華教授的吳宓對於梁啟超身後的寂寞也曾感到不解:“梁先生為中國近代政治文化史上影響最大之人物,其逝也,反若寂然無聞,未能比於王靜安先生之受人哀悼。籲,可怪哉!”(吳宓:《空軒詩話》,見《吳宓詩話》199頁,轉引自《追憶梁啟超》夏曉虹後記,476頁)說怪其實並不怪,王國維先生比較單純,作為一個學者,他隻在書齋裏討生活,性格上且落落寡合,與社會幾乎不發生關係;梁啟超就不同了,幾十年風風雨雨,進進退退,幾度出入於政治、學術之間,給人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無論人事還是國事,都牽扯到方方麵麵,各色人等,說好說壞都不容易,很多人說他“善變”,也不是一點根據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要對梁啟超作出客觀公正的評價,確實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