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八)(2 / 3)

化完妝,筱燕秋便把自己交給了化妝師。化妝師濕好了勒頭帶,開始為筱燕秋吊眉。化妝師把筱燕秋的眼角重新頂上去,筱燕秋感到有點疼。化妝師用潮濕的勒頭帶把筱燕秋的腦袋裹了一圈又一圈,勒住了眼角的皮,緊繃繃的,吊上去的眼角這一回算是固定住了,筱燕秋的雙眼呈倒“八”字狀,看上去有點像傳說中的狐狸,嫵媚起來了,靈動起來了。吊好眉,化妝師為筱燕秋貼上大片,左腮一個,右腮一個,筱燕秋的臉型一下子變了,居然變成了一隻剝了殼的雞蛋。上好齊眉穗,蓋好水紗,戴上頭套、假發,一個活靈活現的青衣立時就出現在鏡框裏了。筱燕秋盯著自己,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那絕對是另一個世界裏的另一個女人。但是,筱燕秋堅信,那個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筱燕秋挺起了胸,側過頭,意外地發現化裝間裏擠了好些人。他們一起愣在那兒,專心地看著她,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研究著她。筱燕秋看到了春來,春來就在身邊。春來一直就站在筱燕秋的身邊。春來呆在那兒,她不敢相信麵前的女人就是與她朝夕相處的老師筱燕秋。筱燕秋簡直就是變魔術,突然變出一個人來了。筱燕秋睃了春來一眼。她知道這個小女人此時此刻的心情。她看得出,這個小女人妒忌了。筱燕秋沒有開口,她現在誰也不是。她現在隻是自己,是另一個世界裏的另一個女人。是嫦娥。

大幕拉開了。紅頭蓋掀起來了。筱燕秋撂開了兩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沒有新郎,這個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唯一的新娘。筱燕秋站在入相處,鑼鼓響了起來。

筱燕秋沒有料到一出戲如此之短,筱燕秋隻覺得剛開了一個頭,剛剛離開了這個世界,說回來就又回來了。筱燕秋起初還擔心自己的身體吃不消的,剛剛登台的時候是有那麼一點緊張,很快她就完全放鬆下來了。她開始了抒發,開始了傾訴,她徹底忘記了自己,甚至,徹底忘記了嫦娥,她把滿腔的塊壘抽成了一根綿延的細長的絲,一點一點地吐了出來,纏繞了起來,揮灑了起來。她在世界的麵前坦露出了她自己,滿世界都在為她喝彩。她越來越投入,越來越癡迷,筱燕秋越陷越深。這是喜悅的兩個小時,哭泣的兩個小時,五味俱全的兩個小時,繽紛飛揚的兩個小時,酣暢的兩個小時,淒豔的兩個小時,恣意的兩個小時,迷亂的兩個小時,這還是類似於床第之歡的兩個小時。筱燕秋的身體連同她的心竅,一起全都打開了,舒張了,延展了,潤滑了,柔軟了,自在了,飽滿了,接近於透明,接近於自縊,處在了亢奮的臨界點。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顆熟透了的葡萄,就差輕輕地、尖銳地一擊,然後,所有黏稠的液汁就會了卻心願般地流淌出來。可是,戲完了,沒戲了,結束了,“那個女人”說走就走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給了筱燕秋。筱燕秋置身於巨大的慣性之中,她停不下來,她的身體不肯停下來。筱燕秋欲罷不能,她還要唱,還要演。筱燕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謝幕的,可大幕黑了一張臉,拉下了。那感覺就如同**臨近的時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傷心欲絕。筱燕秋就想對著台下喊:“不要走,我求求你們,你們都回來,你們快回來!”

散場了,一切都結束了。筱燕秋不是不累,而是有勁無處使。她在焦慮之中蠢蠢欲動。她在百般失落之中走向了後台,炳璋站在那兒,似乎在等著她。炳璋張開了雙臂,正在出口那邊高興地迎候著她。筱燕秋走到炳璋的麵前,委屈得像個孩子。她撲在了炳璋的懷裏。她把臉埋進炳璋的胸前,失聲痛哭。炳璋拍著她,不停地拍著她。炳璋懂。炳璋一個勁地眨巴他的眼睛。沒有人知道筱燕秋的心思,沒有人知道筱燕秋此時此刻最想做的是什麼。筱燕秋自己也說不上來。嫦娥飛走了,隻把筱燕秋一個人留在了這個世界上。筱燕秋就覺得自己想找一個男人,不要命地做一次愛。筱燕秋突然抬起了頭來,臉上的油彩糊成了一片,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炳璋嚇了一跳。炳璋再也沒有料到筱燕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炳璋聽了筱燕秋的話才知道自己並不懂得這個女人。筱燕秋冷冷地望著炳璋,說:“明天還是我。你答應我。明天我還是要上!”

筱燕秋一口氣演了四場。她不讓。不要說是自己的學生,就是她親娘老子來了她也不會讓。這不是A檔B檔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筱燕秋完全沒有在意劇團這幾天氣氛的變化,完全沒有在意別人看她的目光,她管不了這些。隻要化妝的時間一到,她就平平靜靜地坐在了化妝台的前麵,把自己弄成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