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璋在筱燕秋給春來示範亮相的時候找到了筱燕秋。春來在亮相這個問題上老是處理得不那麼到位。亮相不僅是戲劇心理的一種總結,它還是另一種戲劇心理無言的起始。亮相有它的邏輯性,有它的美。亮相最大的難點就是它的分寸,藝術說到底都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分寸。筱燕秋連續示範了好幾遍。筱燕秋強打著精神,把說話的聲音提到了近乎喧嘩的程度。她要讓所有的人都看出來,她熱情洋溢,她還心平氣和,她沒有絲毫不甘,沒有絲毫委屈,她的心情就像用熨鬥熨過了一樣平整。她不僅是最成功的演員,她還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最甜蜜的妻子。
炳璋這時候過來了。他沒有進門,隻在窗戶的外麵對著筱燕秋招了招手。炳璋這一次沒有把筱燕秋叫到辦公室裏去,而是喊到了會議室。他們的第一次談話就是在辦公室裏進行的。那一次談得很好,炳璋希望這一次同樣談得很好。炳璋先是詢問了排練的一些具體情況,和顏悅色的,慢條斯理的。炳璋要說的當然不是排練,可他還是習慣於先繞一個圈子。他這個團長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點害怕麵前的這個女人。
筱燕秋坐在炳璋的對麵,專心致誌。她那種出格的專心致誌帶上了某種神經質的意味,好像等待什麼宣判似的。炳璋瞥了一眼筱燕秋,說話便越發小心翼翼了。
炳璋後來把話題終於扯到春來的身上來了。炳璋倒也是打開窗子說起了亮話。炳璋說,年輕人想走,主要還是擔心上不了戲,看不到前途,其實也不是真的想走。筱燕秋突然堆上笑,十分突兀地大聲說:“我沒有意見,真的,我絕對沒有意見。”炳璋沒有接筱燕秋的話茬兒,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炳璋說:“照理說我早就該找你交流交流的,市裏頭開了兩個會,耽擱了。”炳璋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說,“你是知道的,沒辦法。”筱燕秋咽了一口,又搶話了,說:“我沒意見。”炳璋小心地看了一眼筱燕秋,說:“我們還是很慎重的,專門開了兩次行政會議,我想再和你商量商量,你看這樣好不好——”筱燕秋突然站起來了,她站得如此之快,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筱燕秋又笑,說:“我沒意見。”炳璋緊張地跟著站起了身,疑疑惑惑地說:“他們已經和你商量了?”筱燕秋茫然地望著炳璋,不知道“他們”和她“商量了”什麼了。炳璋把下嘴唇含在嘴裏,不住地眨眼,有些欲言又止。炳璋最後還是鼓起了勇氣,磕磕絆絆地說:“我們專門開了兩次行政會議,我們想呢——他們還是覺得我來和你商量妥當一些,能夠從你的戲量裏頭拿出一半,當然了,你不同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演一半,春來演一半,你看看是不是——”
下麵的話筱燕秋沒有聽清楚,但是前麵的話她可是全聽清楚了。筱燕秋突然醒悟過來了,這些日子她完全是自說自話了,完全是自作主張了!領導還沒有找她談話呢!一出戲是多大的事?演什麼,誰來演,怎麼可能由她說了算呢?最後一定要由組織來拍板的。她筱燕秋實在是拿自己太當人了。一人一半,這才是組織上的決定呢,組織上的決定曆來就是各占百分之五十。筱燕秋喜出望外,喜出了一身冷汗,脫口說:“我沒意見,真的,我絕對沒有意見。”
筱燕秋的爽快實在出乎炳璋的意料。他小心地研究著筱燕秋,不像是裝出來的。炳璋悄悄地鬆了一口氣。炳璋有些激動,想誇筱燕秋,一時居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句。炳璋後來自己也奇怪,怎麼說出那樣一句話來了,幾十年都沒人說了。炳璋說:“你的覺悟真是提高了。”筱燕秋在返回排練大廳的路上幾乎喜極而泣,她想起了春來鬧著要走的那個下午,想起了自己為了挽留春來所說的話。筱燕秋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會議室的大門。筱燕秋當著炳璋的麵說過的,春來演A檔,可炳璋並沒有拿她的話當回事。顯然,炳璋一定隻當是筱燕秋放了個屁。筱燕秋對自己說,炳璋是對的,她這個女人所作的誓言頂多隻是一個屁。不會有人相信她這個女人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過道裏旋起了一陣冬天的風,冬天的風卷起了一張小紙片。孤寂的小紙片是風的形式,當然也就是風的內容。沒有什麼東西像風這樣形式與內容絕對統一的了。這才是風的風格。冬天的風從筱燕秋的眼角膜上一掃而過,給筱燕秋留下了一陣戰栗。紙片像風中的青衣,飄忽,卻又癡迷,它被風丟在了牆的拐角。又是一陣風飄來了,紙片一顛一顛的,既像躲避,又像渴求。小紙片是風的一聲歎息。
天氣說冷就冷了,而公演的日子說近也就近了。老板在這樣的時刻表現了老板的威力,老板實在是一個操縱媒體的大師,最初的日子媒體上隻是零零星星地做了一些報道,隨著公演一天一天地逼近,媒體逐漸升溫了,大大小小的媒體一起喧鬧了起來。熱鬧的輿論營造出這樣一種態勢,就好像一部《奔月》業已構成了公眾的日常生活,成了整個社會傾心關注的重點。媒體設置了這樣一個怪圈:它告訴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翹首以待”。輿論以倒計時這種最為撩撥人的方式提醒人們,萬事俱備,隻欠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