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戲總是從唱腔戲開始。說唱腔俗稱說戲,你先得把預設中一部戲打爛了,變成無數的局部、細節,把一部戲中戲劇人物的一恨、一怒、一喜、一悲、一傷、一哀、一枯、一榮,變成一字、一音、一腔、一調、一顰、一笑、一個回眸、一個亮相、一個水袖、一句話,變成一個又一個說、唱、念、打,然後,再把它組裝起來,磨合起來,還原成一段念白,一段唱腔。說戲過後,排練階段才算真正開始。首先是連排。一個人成不了一台戲,“戲”首先是人與人的關係。那麼多的演員擠在一個戲台上,演員與演員之間就必須溝通、配合、交流、照應,這樣的完善過程也就是連排。連排完了還不行。演員的唱腔、造型還得與樂隊、鑼鼓家夥形成默契,沒有吹、拉、彈、奏、打,那還叫什麼戲?把吹、拉、彈、奏、打一同糅合進去,這就是所謂的響排了。響排過了還得排,也就是彩排。彩排接近於實彈演習,是麵對著虛擬中的觀眾進行的一次公演,該包頭的得包頭,該勾臉的得勾臉,一切都得按實地演出的模樣細細地走場。彩排過去了,一出大戲的大幕才能拉得開。
幾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從說唱腔的第一天開始,筱燕秋就流露出了過於刻苦、過於賣命的跡象。筱燕秋的戲雖說沒有丟,但畢竟是四十歲的人了,畢竟是二十年不登台了,她的那種賣命就和年輕人的莽撞有所不同,仿佛東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拚命地迂回、盤旋,巨大的漩渦顯示出無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種吃力的掙紮、虛假的反溯,說到底那隻是一種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時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處流,無論你怎樣努力,它都會把覆水難收的殘敗局麵呈現給你。讓你竭盡全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緩緩地被牛拖下水去。
截至說戲階段,筱燕秋已經從自己的身上成功地減去了4.5公斤的體重。筱燕秋不是在“減”肥,說得準確一些,是摳。筱燕秋熱切而又痛楚地用自己的指甲一點一點地把體重往外摳,往外挖。這是一場戰爭,一場隱蔽的、沒有硝煙的、隻有殺傷的戰爭。筱燕秋的身體現在就是筱燕秋的敵人,她以一種複仇的瘋狂針對著自己的身體進行地毯式轟炸,一邊轟炸一邊監控。減肥的日子裏頭筱燕秋不僅僅是一架轟炸機,還是一個出色的狙擊手。筱燕秋端著她的狙擊步槍,全神貫注,密切注視著自己的身體。身體現在成了她的終極標靶,一有風吹草動筱燕秋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她的扳機。筱燕秋每天晚上都要站到磅秤上去,她對每一天的要求都是具體而又嚴格的:好好減肥,天天向下。筱燕秋一定要從自己的身上摳去十公斤——那是她二十年前的體重。筱燕秋堅信,隻要減去十公斤,生活就會回到二十年前,她就會站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曙光一定會把她的身影重新投射在大地上,頎長、婀娜、娉婷世無雙。
這是一場殘酷的持久戰。湯、糖、躺、燙是體重的四大忌,也就是說,吃和睡是減肥的兩大法門。筱燕秋首先控製的就是自己的睡。她把自己的睡眠時間固定在五個小時,五個小時之外,她不僅不允許自己躺,甚至不允許自己坐。接下來控製的就是自己的嘴了。筱燕秋不允許自己吃飯,不允許自己喝水,更不用說熱水了。她每天隻進一些瓜果、蔬菜。在瓜果與蔬菜之外,筱燕秋像貪婪的嫦娥那樣,就知道大口大口地吞藥。
減肥的前期是立竿見影的,她的體重如同股票的熊市一樣,一路狂跌。身上的肉少了,然而,皮膚卻意外地多了出來。多皮的皮膚掛在筱燕秋的身上,宛如撿來的錢包,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個存放的地方。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對自己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整個人都是形式大於內容的。這是一個古怪的印象,一個惡劣的印象,這還是一個滑稽和歹毒的印象。最要命的還在臉上,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的臉龐活脫脫地變成了一張寡婦臉。筱燕秋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寡婦一樣沮喪,寡婦一樣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