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一)(2 / 3)

玉米在門口忙進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兩條胳膊已經凍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臉頰紅得厲害,有些明亮,發出難以掩抑的光。這樣的臉色表明了內心的振奮,卻因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說不出來路的害羞,繃在臉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過程中一直咬著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親,而是玉米她自己。母親終於生兒子了,玉米實實在在地替母親鬆了一口氣,這份喜悅是那樣地深入人心,到了貼心貼肺的程度。玉米是母親的長女,而從實際情況來看,不知不覺已經是母親的半個姐妹了。事實上,母親生六丫頭玉苗的時候,玉米就給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終究是有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經是第三次目睹母親分娩了。玉米借助於母親,親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隱秘。對於一個長女來說,這實在是一份額外的獎勵。二丫頭玉穗隻比玉米小一歲,三丫頭玉秀隻比玉米小兩歲半,然而,說起曉通世事,說起內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截。長幼不隻是生命的次序,有時候還是生命的深度和寬度。說到底成長是需要機遇的,成長的進度隻靠光陰有時候反而難以彌補。

玉米站在天井往陰溝裏倒血水,父親王連方走進來了。今天是一個大喜的日子,王連方以為玉米會和他說話的,至少會看他一眼。玉米還是沒有。玉米沒穿棉襖,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線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兒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來了。王連方望著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發現玉米已經長大了。玉米平時和父親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個中的原委王連方猜得出,可能還是王連方和女人的那些事。王連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並沒有說過什麼,和那些女人一樣有說有笑的,有幾個女人還和過去一樣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說什麼,背地裏卻有了出手。這還是那些女人在枕頭邊上告訴王連方的。好幾年前了,第一個和王連方說起這件事的是張富廣的老婆,還是個新媳婦。富廣家的說:“往後我們還是輕手輕腳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連方說:“她知道個屁,才多大。”富廣家的說:“她知道,我知道的。”富廣家的沒有嚼蛆,前兩天她和幾個女的坐在槐樹底下納鞋底,玉米過來了。玉米一過來富廣家的臉突然紅了。富廣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開了。再看玉米的時候玉米還是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就那麼盯著。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旁若無人,鎮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歲。王連方不相信。但是沒過幾個月,王大仁的老婆嚇了王連方一大跳。那一天王連方剛剛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兩隻胳膊把臉遮住了,身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說:“支書,你用勁,快弄完。”王連方還沒有進入狀態,稀裏糊塗的,草草敗了。大仁家的低著頭,極慌張地擦換,什麼也不說。王連方叉住她的下巴,再問,大仁家的跪著說:“玉米馬上來踢毽子了。”王連方眨巴著眼睛,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臉無知,王連方反而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玉米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和父親說話了。王連方想,不說話也好,總不能多了一個蚊子就不睡覺。然而今天,在王連方喜得貴子的時刻,玉米不動聲色地顯示了她的存在與意義。這一顯示便是一個標誌,玉米大了。

王連方的老母垂著兩條胳膊,還在抖動她的下嘴唇。她上了歲數,下嘴唇耷拉在那兒,現在光會抖。喜從天降對年老的女人來說是一種折磨,她們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難將心裏的內容準確及時地反映到臉上。王連方的老爹則沉穩得多,他選擇了一種平心靜氣的方式,慢慢地吸著煙鍋。這位當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見過一些世麵,反而知道在喜上心頭的時刻不怒自威。

“回來啦?”老爹說。

“回來了。”王連方說。

“起個名吧。”

王連方在回家的路上打過腹稿,隨即說:“是我們家的小八子,就叫王八路吧。”

老爹說:“八路可以,王八不行。”

王連方忙說:“那就叫王紅兵。”

老爹沒有再說什麼。這是老家長的風格。老家長們習慣於用沉默來表示讚許。

接生婆又在產房裏高聲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丟下水盆,小跑著進了西廂房。王連方看著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過程中已經知道將兩邊的胳肢窩夾緊了,而辮子在她的後背卻格外地生動。這麼多年來王連方光顧了四處蒔弄,四處播種,再也沒有留意過玉米,玉米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玉米的事其實是拖下來的,王連方是支書,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這樣的高枝。就是媒婆們見到玉米通常也是繞了過去。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哪一個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這句話。玉米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模樣,兩條胳膊隨便一張就是兩隻鳳凰的翅膀。

農民的冬天並不清閑。用了一年的水車、槽桶、農船、丫杈、鐵鍬、釘耙、連枷、板鍁,都要關照了。該修的要修,該補的要補,該淬火的要淬火,該上桐油的要上桐油。這些都是事,沒有一件落得下來。最吃力氣、最要緊的當然還是興修水利。毛**主席都說了,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主席做過農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還是個好把勢。主席說得對,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方針”水為先。興修水利大多選擇在冬天,如果攤上一個大工程,農民們恐怕比農忙的時候還要勞累一些。冬天裏還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記的,那就是過年。為了給過去的一年做一道總結,也為了給下一個來年討一個吉祥,再懶散、再勞苦的人家也要把年過得像個樣子。家家戶戶用力地洗刷,炒花生,炒蠶豆,炒瓜子,爆米花,撣塵,泥牆,劃糕,蒸饅頭,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氣繚繞的,還霧氣騰騰的。趕上過年了當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債、世故賬,都要應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是臘月和正月,農活是沒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裏過年,二月裏賭錢,三月裏種田。”這句話說得很明白了。農民們真正清閑的日子其實也隻是陰曆的二月,利用這段清閑的日子走一走親戚,賭一賭自己的手氣。到了陰曆的三月,一過了清明,也就是陽曆的四月五號,農民們又要向土地討生活了。別的事再重要、再複雜,但農民的日子終究在泥底下,開了春你得把它翻過來,這樣才過得下去。城裏的人喜歡傷歎“春日苦短”,那裏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裏修飾的成分也多得多。農民們說這句話可是實打實的,說的就是這二三十天。春裏這二三十天的好時光實在是太短暫了,連傷歎的工夫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