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看見鐵腦已是一張死人臉。他們有一點幸災樂禍:好運還都讓你老孫家攤完了?有錢沒錢,在鬼子這兒全一樣。
“俺村的人都能證明。”葡萄說。“你不信問他們,收下麥他們都來俺家吃了喜酒。”
人們這時發現葡萄這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她缺點什麼。缺的那點東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懼怕。這是個天生缺乏懼怕的女子。什麼人缺乏懼怕呢?瘋子。難怪她頭一次上秋千就蕩得和魏老婆兒一樣瘋。一個孩子的嘴沒讓**堵住,哇哇地哭起來。
“你們能不能給他倆作證?”翻譯對四百來個史屯人說。
沒有吭聲,頭全耷拉得很低。
“沒人給你們作證。”
葡萄不說話了,看著翻譯,意思是:“那我有啥辦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譯趕緊問:“你公、婆能給你作保不能?”葡萄說:“能呀。”翻譯衝著人群喊,“誰是他倆的老人?出來出來。”
“別喊了,他們去西安了。二哥畢業呢。”
“你們這兒的保長呢?讓他保你們。”
“俺爹就是保長。”
鐵腦的兩個小腿都化成涼水似的,也不知靠什麼他還沒栽倒下去。他隻巴望所有的饒舌都馬上結束,請他吃一顆槍子,就算饒了他。他怕那把長刀萬一不快,擱脖子上還得來回拉,費事。不過槍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讓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說不定還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來那一下冷颼颼的不得勁,刀鋒吃進皮肉時還會“哧”的一響。還是槍子吧,別把腦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鐵腦是個特要體麵的人。
鬼子說了一句話。翻譯說:“小丫頭,你撒謊。”鬼子又說了一句。“撒謊是要有後果的。”葡萄問:“啥叫‘後果’?”鬼子對翻譯“嗯?”了一聲。翻譯把葡萄的話翻成鬼子話。
“刷拉”一聲,刀橫在了葡萄脖子側麵。翻譯說:“這就叫‘後果’。說實話吧。”
葡萄抽動一下肩膀,眼睛一擠,等刀發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動作一模一樣,全是抽動肩膀,擠緊眼皮。幾個老人心裏悔起來,本來能做一件救命積德的事。
鬼子卻突然把刀尖一提,人們看見葡萄的一支羊角兒齊根給削斷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長刀,已經垂下來。他同翻譯說了兩句話,眼睛盯著葡萄。
“假如你這樣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親人,救你們的抗日分子,那你們這個低賤、腐爛的民族還不該亡。”
沒幾個人聽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講些什麼。大家隻懂得可以鬆口氣了,葡萄總算沒做刀下鬼。
八個史屯的年輕男人給拉走了。是去當伕子修工事、搬炮彈、挖煤。不累死的餓死,結實活到最後就挨刀挨槍子。他們走得你扯我拽,腳上的電纜不時把誰絆倒。女人們都哭起來,不出聲,隻在喉嚨深處發出很低的鳴鳴聲音。也都不擦淚,怕擦淚的動作給走去的男人們看見。場地在稍高的地勢,能看見被電纜拴走的人走過窯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們中一個人還歪著臉看從下麵窯院長上來的一棵桐樹,梢子上掛了一個破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