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剛出二月,天氣還沒來得及暖起來,便轟轟烈烈下了場一整個冬季都不曾有過的大雪,大雪過後的晴天正是化雪的時候,天氣冷得滴水成冰,李恒安緊了緊棉服的衣領,抄著手立在站台上等車。她呼出口白氣,百無聊賴地朝遠方張望著。

站台上沒幾個人,李恒安心道也是,複工潮早已過去,誰吃飽了撐得在這種凍死人的天氣出門——除了自己這種掃墓的,錯不開日子。

李恒安其實壓根兒沒想來的,畢竟她爸死了之後八年,她也從來沒來墳前看過一眼。她母親命不好,從小泡藥罐子裏長大的,在生了她之後身體更是每況愈下,熬到她五歲那年,終於撒手人寰;自那之後,李恒安他爸迅速從一個三好公民墮落成了酒鬼加賭鬼,李恒安也想過可能是因為接受不了妻子的離世,他才成了那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模樣,可見這麼一看他還是位用情至深的好丈夫,可好丈夫不是好父親,他對妻子的愛並不能讓李恒安原諒他,畢竟因為他的酒癮和賭癮,李恒安十四歲之前的日子過的水深火熱,童年時期的李恒安在外和追/債的人周旋,在家和醉酒的人周旋,無數次希望自己壓根沒有這個爸,於是他爸在她十四歲那年,終於不負所望地被人砍死了。

也沒什麼深仇大恨,隻不過兩個人都喝多了互砍,他爸技不如人而已。

有時候人的感情真的很奇怪,他爸終於如願死了,李恒安卻還是在那個根本沒幾個人到場的葬禮上哭了一場,李恒安雖然哭了,但哭過之後還真的沒一點兒留戀,以至於八年都沒來墳前看過一眼。

直到昨天晚上做夢夢到了她爸,這是李恒安八年來第一次夢到家人,還夢了個父母雙全,正巧第二天就是她爸的祭日,李恒安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決定,看在她五歲之前那個爸的麵子上,久違地來看一眼。

然後就碰上了這麼個天氣。

李恒安內心歎了口氣,她爸活著的時候讓她過得水深火熱,死了之後還讓她受回凍。所幸墓園不算遠,這才下午四點鍾,李恒安已經在等回程的列車了。

報站聲響,列車到站,李恒安從袖子裏抽出手,低頭看著手裏的車票,又抬頭對車身上的車次,確認無誤,李恒安又對了一遍;站台上本就沒幾個人,稀稀拉拉全上了車,一米七的李恒安杵在車前一遍一遍地對車次分外顯眼,列車員站在車門前,帶著禮貌而充滿疑惑的微笑打量著她,察覺到目光,李恒安不自覺捏緊車票,她內心暗罵一聲,如此慎重,仿佛不是要坐車,而是要炸車。

等她終於克服了自己的強迫行為,做好了心裏建設邁步上車時,身後卻忽而一陣勁風,躲避不及,李恒安的後肩被人狠狠一撞,身形猛一趔趄,李恒安沒設防,手裏的車票順勢滑了出去,直直飛向車底的軌道,她眉尖一跳,三步並兩步上前,俯身一把抓住了車票,幾乎同時,身後傳來一個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抱歉,走得急了。”

李恒安回頭,撞她的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子,栗色的發長度及肩,男子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一雙狹長的桃花眼裏卻絲毫沒有一點抱歉的意思——生了長很好看的臉,端的也是一副溫文儒雅的親切模樣,卻讓人莫名地親近不起來。

李恒安略一頷首,道了句沒關係。

男子掃了眼她險險抓住的車票,依舊笑著一點頭,轉身上了車,淡淡的木香隨之晃了過去。

李恒安收好車票上車,腳步卻倏爾頓住——她從小就對別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敏感,了解她這一點的朋友都打趣說她背後多長了隻眼,此時,李恒安背後那隻不存在的眼敏銳地捕捉到了陌生的目光,她刷然回頭,正對上那個望向自己的眼神。

離得太遠李恒安看不清他的神情,卻直覺這不是什麼善意的眼神,但很快,男子便移開了視線,回頭朝前走去,李恒安立在原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直到上車,他再也沒有轉頭看過她一眼。

巧合吧。李恒安兀自揚了揚眉,轉身上車。

兩個小時的車程很快,李恒安看了眼時間,六點零一,窗外,彥城已經到了,李恒安從小隨性慣了,上了大學之後覺得彥城這地方不錯,加之她對老家也沒什麼留戀,便索性賣了老家的房子在彥城定了居,反正她家也沒別人,一切都是她說了算。她盯著手機的時間看了好一會兒,最後熄屏抬手揉了揉眉心,趕不上六點半的兼職了,今晚八成又要失眠。

她從包裏翻出果汁和隨身的水杯,打開果汁倒進了杯子,深紅色的蔓越莓汁打著旋滑入玻璃水杯,泛起白色的浮沫,恰似一隻紅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