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著雙眼望向窗外,破曉的藍天在我眼裏卻是一片迷蒙。
左肩掛著書包,垂下的左手提著袋子,右手舉高緊緊拉住吊環。
隨著公交車加速、刹車、左彎、右轉,右手奮力抵抗牛頓第一運動定律——慣性定律所帶來的影響,以確保我在這擁擠的公交車內仍能一派悠閑直挺挺地站立著。
我每天清晨搭公交車上學,45分鍾的車程我總處於半夢半醒狀態。
全身上下大概隻有一條神經完全清醒,那條神經直接控製我右手。
我讓右手保持清醒,身上其他部分則繼續早上未完成的睡眠。
這城市的街道比剛睡醒的頭發還亂,路況比孟嚐君的食客還雜,因此公交車的行進像多數人的人生一樣,通常很坎坷。
也許是直行途中才想起應該要右轉一樣,公交車突然向右過了個發夾彎。
睡眼惺忪的我猝不及防,被慣性定律打敗,原地向左逆時針轉了一圈。
那是個完美的360度轉圈,說不定比國標舞冠軍舞者的轉圈還要完美。
我嚇了一跳,瞬間清醒,不由自主睜大眼睛。
坐在我麵前的女校學生抬起頭看著我,眼神中似乎帶點笑意。
我趕緊躲開她的視線,定了定神,假裝若無其事看著窗外。
眼角瞥了瞥,有幾個坐著的女高中生嘴角還殘留著笑意。
好糗。
更糗的是吊環被逆時針扭了一圈後,便有股力道想往右順時針轉回。
物理學上說這叫恢複力矩,我的右手得費很大的勁去鎮壓這股力道。
萬一公交車又突然轉彎而且是左轉,在慣性定律和恢複力矩的合擊下,搞不好我會一口氣向右順時針轉兩圈。
如果這樣的話,那些女生恐怕會失控狂笑,笑聲撼動整輛公交車。
而我以後大概也沒臉坐公交車,隻能去跳國標舞了。
那麼先把手放開等吊環轉回,再伸手拉住吊環呢?
依據莫非定律,當我右手放開吊環的瞬間,公交車就會緊急刹車,然後我會撲倒站在我前方看似營養不良的女高中生。
我17歲的人生像白開水一樣,雖然平淡,但很健康。
我可不想因為在公交車上撲倒一個女生而被視為癡漢。
右手開始有些酸麻而微微顫抖著,提著袋子的左手也很難去救援。
我想應該不會剛好那麼倒黴,幹脆放開右手吧。
但如果你沒有正視最不想麵對的事,事情就會往你最不希望的方向走。
這也是種莫非定律。
搞什麼啊,一向在公交車上腦袋放空的我,竟然會在此刻想太多。
我仿佛陷進一場無路可逃的悲劇中,隻能胡思亂想。
“同學。”
我隱約聽到混雜在公交車低沉引擎聲和乘客交談聲中的細微呼喚。
那聲音雖然近在耳邊,卻是遙遠而模糊,感覺不太真實。
我反射似的尋找聲音來源。
“同學。”坐在我麵前的女生抬起頭,伸出右手說:“書包給我吧。”
“嗯?”我愣了愣,雙眼盯著她。
“書包。”她指了指垂掛在我左肩的書包。
“喔。”我應了一聲後,竟然毫不猶豫便想用左手拿書包給她。
還好左手提著袋子,袋子的重量阻止了我這種近乎下意識的動作。
我身子晃了晃,但書包還掛在左肩。
“袋子先給我吧。”
她伸出的右手轉而朝下,接觸到袋子的瞬間,我便像觸電般鬆開左手。
她把袋子直放地上用雙膝夾住,再伸出右手說:“書包。”
我左手舉高至左肩拿下書包,再伸長左手遞給她。
她雙手接過書包,端正平放在雙腿上。
“謝謝。”她說。
我心頭一震,右手突然鬆開吊環,吊環刷的一聲迅速轉回。
公交車不僅沒有緊急刹車,而且還異常平穩地前進,像是靜止不動。
我從悲劇中逃脫,右手也重獲自由。
但我右手居然忘了要再拉住吊環,反而是緩緩垂下。
我感覺所有的負重都不見了,身心都是,整個人輕飄飄的。
有那麼一段時間,或許隻是十幾秒,我忘記正身處擁擠的公交車上。
淡藍的天、橙色的陽光、溫和的風、眼前散發青春氣息的女孩,我仿佛是要出發到遠處旅行,而不是要到學校上課。
直到公交車按了聲喇叭我才回到現實,右手趕緊再舉高拉住吊環。
我暗叫好險,然後思考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女孩隻說“書包給我”,我想也沒想便雙手奉上?
萬一以後我碰到搶劫犯時,是否也會如此幹脆爽快?
她當然不是搶劫犯而是好心的女孩,也許她擁有赤道烈陽般的熱心,才會在這擁擠的公交車上主動幫助我,我應該要感激她。
但竟然是她說聲謝謝,而我沒說半句話、沒點頭示意、也沒報以微笑。
我突然感到慚愧,臉頰似乎被赤道烈陽曬到發燙。
我想開口向她道謝,但始終抓不到好時機。
公交車左右各一長排座位,坐著的人通常略低下頭,視線30度向下;站著的人視線習慣朝著窗外,即使視線朝下也不會超過15度。
雙方避免視線接觸,一旦視線不經意相對,也會像同性相斥的磁鐵,一靠近即彈開。
我的視線已從窗外逐漸下移至她的頭發,但她的視線還是30度向下。
我不想直接叫她,隻能等待她抬起頭接觸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