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十二月得李朝草萎葉枯,天地間一派蕭瑟之意,阿山壩下的淺灘裏,甘棠挽著褲腿,卷起袖子在摸魚。放眼望去,整個阿山壩無一行人,偶有一隻落單孤雁穿過霧藍藍的雲層,不甚精神的日頭懶洋洋的照在小姑娘的背上,絲毫溫暖也無。甘棠的腿,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她阿爹丁大壯的癆病犯了,昨晚咳了血,甘棠用破了口的陶碗整整接了一碗!為她爹這病,家裏能當的都當了,還托裏長向村口張寡婦借了二兩印子錢。

張寡婦是望門寡,嫁人前,新郎官給房梁掛紅布時,失腳跌下來,摔死了。她娘家不願白養個女兒,又因這事背了個克夫的名聲,沒人家願意要她!娘家人隻好讓她跟牌位成了親,成親那天,她剛滿14歲,花骨朵一般的年紀。原也守過幾年,畢竟也是好人家得女兒,後來公婆相繼病逝,家裏隻她一人,實在做不來那兩畝田的農活。寡婦門前是非多,況她又是嬌弱女質,被村西整天閑來無事,滿村遊蕩的二賴子強了,尋死被救下後,索性敞開門做了暗娼,掙得銀兩給那二賴子放印子錢。這幾年,倒也過得十分滋潤,每日裏擦脂抹粉,把個嘴唇塗得紅豔豔,臉雪白白,兩身纏枝花紋綢緞衣裳一穿,跟那村裏清一色灰撲撲,包著頭巾的村婦一對比,哎,男人們的眼神啊,就落不在自家婆娘身上了。遇著不還錢的人家,拖了人家兒女去賣的也不是沒有,張寡婦生意好,有幾個錢,二賴子會鑽營,搭上了縣太爺的主薄,誰敢得罪他們!能借印子錢的多是實在活不下去的人家,甘棠怕被賣嘍,這大冬天,河水冰涼刺骨,她也願意受著凍,摸幾簍魚,還那張寡婦這個月利錢!

今日運氣不錯,不僅帶來的兩個竹簍全被裝滿,還搗了一個蛇窩,抓了兩條正在冬眠的蛇。李朝人愛吃蛇羹,冬日蛇難抓,這兩條蛇過冬前吃的好,個頭大,定能賣個好價錢!甘棠喜滋滋坐在灘邊石頭上,隨意用袖子擦了擦腿腳上的水,放下褲管,套上草鞋,就著河水抹了一把臉,朝著鎮上唯一一家酒樓走去。

亥時趕回家的甘棠,老遠聽見門內阿爹傳來的咳嗽聲,一陣緊似一陣的咳聲聽的讓人揪心,仿佛身體的主人下一秒就要咳斷氣似的,甘棠慌得加快步伐,顧不得摸黑回來摔得生疼的膝蓋,推開門,往壺裏倒水就要煎藥。等藥煎好,送到阿爹床前,已瘦的皮包骨的丁大壯看著女兒,咳的一句話也說不出。甘棠彎腰扶他起來喝藥,被丁大壯拂開手,從枕頭下摸摸索索掏出一個香囊遞給她,久病之人,哪怕做這個簡單的動作也仿佛用光他所有力氣,躺在床上閉著眼喘不上氣,喉嚨發出像風箱一樣的聲音,聽得甘棠心裏發慌,她垂著胳膊蹲在地上,手指摳著草鞋上的帶子,看著床上的阿爹感到害怕,害怕他就這麼死了,撇著嘴在那不敢哭,眼淚卻止不住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到底沒熬過這一晚,丁大壯就這麼死在甘棠麵前,這一年甘棠八歲,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

張寡婦來收利錢時,甘棠對著阿爹的屍體發了兩天呆,嚇得半死的張寡婦喊來二賴子拖著甘棠就要去賣!已經兩天未吃喝的甘棠撲通一聲跪在張寡婦麵前,抱著她大腿道:“張嬸,我給您做幹閨女吧,您別把我賣到窯子裏,賣給人家做奴做婢,我養您到老!”說完,對著張寡婦“砰砰”磕起響頭,怕她磕破相賣不上好價錢,一旁的二賴子伸腳就要踹開她,被張寡婦一把抱住。她擺著腰肢走過去,輕輕扶起甘棠,用平時勾搭人的甜膩聲調問甘棠:“好孩子,你打算怎麼養我啊?”甘棠也不怵她,盯著張寡婦的眼睛道:“隻要幹娘不嫌棄,阿棠每月掙多少月錢都交予幹娘,等幹娘老了,阿棠就侍奉幹娘養老,阿棠不怕吃苦,什麼活都願意做,定能養活幹娘。求幹娘不要把我賣去窯子,求求您,阿棠給您做牛做馬一輩子!”說完又要磕頭。張寡婦感到新奇,往年去別人家做這沒良心的事,那些被她拖出去的孩子都隻知道哭,除了哭就是哭,哭的她煩了,叫二賴子一人嘴裏塞塊爛布,躲了清淨。女孩一律賣給窯子,男孩一律賣給碼頭,簽的都是死契,一錘子買賣,昧良心的事做的多,以為自己的心也爛透了,沒成想,還有個姑娘說給自己養老,真不錯,自己這輩子就是無兒無女的命,聽的她都動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