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元三年,京郊,風雨堂。夥計白水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又匆匆跑進後廚催各色點心茶水。他打從雞叫時候忙到現在,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離崔先生到還有一個時辰,堂下已經客滿了,三教九流混雜著,鬧成一片。
後廚裏,張姐正在罵人,風雨堂夥計名字都起的十分隨意,白水,清湯,團子,蒸餃不一而足,柴米油鹽管夠,風花雪月無緣。他們都是風雨堂收養的孤兒,自小這麼混著,倒不覺得有什麼。張姐是個例外,她三年前自己投身這裏,本名十分的秀氣雅致,人也很美,臨風而立的時候渾然一副閨閣嬌女的婉轉模樣,性子卻十分“風雨”。清湯被她罵得低下頭,一動不敢動,白水喘著過去問崔先生茶點的事,好容易救清湯於水火之中。兩人悄悄地交換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一回頭,被張姐逮個正著。
“小滑頭,姑奶奶還沒瞎呢,跟我耍心眼子,小心你的狗腿。”白水堆著笑,並不怕她。張姐這話,隔三差五就拎出來曬曬,他的狗腿,也一直好好長著。
“我巴不得您打斷我狗腿呢,您瞧瞧,堂前催命一樣,我都累出來小尖下巴了,您瞧啊!”他一麵比劃,一麵拿了個饅頭來啃,嘰裏咕嚕地說著,“我們掌櫃的都累瘦了,我早上去井邊汲水,看他頂著好大兩個黑眼圈,原先井口粗的腰,現在都隻有桶口粗了。”
張姐撐不住笑了,掐腰笑罵他。白水一麵躲,一麵眼疾手快去拿灶上的梅花糕,臨了,還衝著張姐做了個鬼臉。風雨堂的四時花卉點心是一絕,但每年隻在崔先生來坐堂說書的這半個月才有。堂下的人,一多半是衝人來,剩下的,多是衝著這限時供應的點心茶水和清酒。
崔先生說起來也是個奇人,他原是先大周朝的探花郎,與當今陛下同科中舉,既有同科之誼,又兼有瓊英院同門之情。當年15歲的狀元郎和18歲的探花郎一同上街,朱雀街足足堵了兩個時辰,詩酒風流地混了好些年。誰知……
世事無常,當年的狀元公成了新帝,探花郎卻隱於山林,年年九月中在這京郊小客棧中,鹹鹹淡淡地說著陳年舊事。探花郎一向好口才,當年瓊英院辯才,生生說厥過去兩位老先生。這一朝天日改換,卻是這老老少少相扶持,比鄰結廬而居。
張姐匆匆去忙了,灶間水霧大,一蓬蓬水霧像一朵朵白蓮浮在半空裏。崔先生的茶果點心都是掐著點上的,一時半刻都差不得。這門手藝,是張姐獨有的,就衝著這門手藝,張姐合該能高屋廣廈金奴銀婢地清閑度日,卻在這小小茶樓酒肆消磨青春。八卦的蒸餃不止一次猜過其中故事,風花雪月江湖恩仇都有,甚至於覺著張姐深慕崔先生,或者是兩下有意呢!畢竟,崔先生是三年前才來這裏坐堂的,這四時花卉點心也隻在這半月有。蒸餃人小,性子也天真,小姑娘總想著情愛是天大的事兒。可是,要說巧,那未免巧得人太多了。三年前一朝改朝換代,這天下,多的是歧路人,他鄉客。
白水忙裏偷閑地走神,門外卻已經喧嘩起來,一頭小毛驢滴滴答答溜達著過來了,驢背上青山落拓,神采風流,很有細雨騎驢入劍門的本色。崔先生脾氣倒很好,門前從容下來,拍一拍小毛驢,含笑囑咐好好帶去修整,又轉頭誇蒸餃長高了。烏泱泱一堆人圍著進來。
白水出來的時候崔先生已經坐定了,相熟的客人還圍著不肯走,他一一應付著,未語先笑,瞧著十分和氣。白水卻驀地心下一緊,總算想明白今天張姐哪裏不一樣了。他們都太輕鬆了,不獨張姐,崔先生,還有掌櫃的。仿佛一夜雲銷雨霽,整個風雨堂居然隱約現出一點如釋重負的苗頭。人人都像開開心心去赴一場盛會,又從容又坦然,混不管前路如何。白水在這樣一場熱鬧裏,渾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