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1 / 3)

一個人的牢房安子

走了很多年,我累了,想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路沒了;我的時間還鎖在那座年久失修的房子裏,鎖鏽了,鑰匙也丟了。

——題記

第一章

我是在那個溫情的冬日被法官當庭宣布判處死刑的。

生命對每個人來說是平等的——隻有一次——至於長短,那是另外一碼事。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能容納幾千人的影劇院,座無虛席。在審判長宣讀最後判決的時候,台下鴉雀無聲,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我看到幾千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審判長的臉上;我感覺到,幾千顆心髒都停止了跳動,屏住了呼吸。隻有一個人還有心情觀察瞬間的變化——這個人就是我——孫尿。我不相信審判長會判處孫尿死刑。在我被關進看守所不久的一天夜裏,做了一個刻骨銘心的夢。我走進了閻王殿。閻王爺擺出最高規格的筵席款待我。閻王爺笑容可掬,身著金光燦燦的龍袍,見我走進了他的宮殿,親自站起來迎接我,根本沒有帝王的架子,和藹可親。那一刻,我的感動酣暢淋漓。那麼多豐盛的食物——叫不出名字的食物在等待著我。豐盛的食物粘住了我的目光,幾乎是在霎那間,把我的食欲擊得七零八落。餐桌正中央的一個金質的盤子裏,一顆鮮血淋漓的心髒正有節奏的跳動著。那顆心髒跳動的節奏和我的心髒跳動的節奏——吻合得天衣合縫,絲毫不差。片刻之間,驚慌和恐懼把我包裹得密不通風。我顯得是那麼的焦躁不安,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閻王爺的盛情款待。臨走出閻王殿的時候,閻王爺朗聲說道:

“隨時恭候你的大駕光臨。”

周公解夢說,男人走進宮殿有牢獄之災,有殺身之禍;男人走出宮殿,是釋放,免除殺身之禍。那時候,無聊、枯燥、鬱悶、令人窒息的監牢生活,已讓孫尿——我,開始分析每個夜晚的夢境來充實日子。更確切地說,是渴望從夢中獲得暗示,來把握未來的命運。在沒有被關進看守所之前,孫尿是不相信這一切的。他接受的教育是唯物主義,不是唯心論,對封建迷信更是嗤之以鼻。有一次,就是在出事不久前,我和母親來到集市上,經過一個算命的地攤前時,母親要我抽一個竹簽,看我在不久之後的高考中能不能中榜。我不屑一顧,在母親的要求下,我不情願地抽了一個竹簽——彌天大禍——下下。我扔下竹簽轉身走了。母親不識字,問先生簽上說了什麼。母親看到先生拿竹簽的手在發抖,麵色鐵青,心懸了起來。母親給了他兩塊錢後,他才告訴母親結果。在回來的路上,母親開始了絮叨。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不相信,隨便抽一個簽,就能決定我日後的命運。在我出事後,母親後悔沒能把我說服聽從先生的破災之法。母親從此陷入了自責、悔恨之中,覺得是她害了自己的兒子,是她沒有盡到一個母親應盡的職責,讓兒子受了十幾年的牢獄之苦。直到十幾年後,孫尿從監獄裏放了出來,回到她的身邊,她的自責才逐漸消失。在我住監獄的十幾年裏,母親幾乎跑遍了走訪了方圓幾十裏範圍內的算命先生。每年的月二,都要到淮陽人祖爺墳前燒香許願、還願。母親說,到我兒子回來後,我給你上一頭完整的豬做供品。母親一直沒能兌現諾言,她老了,走不動了,哪兒也去不了了。歲月不但讓她的容顏蒼老、憔悴,也讓她善於行走的雙腿不堪行走之苦了。多年後,我回憶到這個事情開始懊悔不已,作為兒子,我應該幫母親了卻這個心願。

我在看守所羈押的七個月裏,她曾經從家到市中法——往返120公裏的路上,走了86趟。她希望自己的誠懇能感動法官,挽救兒子一條命。然而,法官還是判了孫尿死刑。這個結果,開庭之前她就知道了。法官見到這樣執著的母親,覺得不能為她兒子做些什麼也很慚愧,忍不住就把結果提前告訴她了。法官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擔心母親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沒想到,她聽了這個消息後,倒顯得平靜了,甚至沒有落淚的跡象。她轉身走了,法官感到她的身體是飄著往前移動的。在兒子開庭的那天,她沒有到法*去。法官已經告訴她了,執行還要一段時間。她想來想去,覺得為兒子能做的,隻有親自為兒子縫製一身殮衣了。在審判長宣布死刑的當口,她坐在家中,正在縫製殮衣,針突然刺入左手的中指,刺得很深,她用了幾次力,才把針從中指上拔了下來。針拔下時,從針孔裏泚出的血濺了她一臉。

後來在獄中,我讀了《弗洛伊德傳》(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奧地利人,精神分析學的創始人),他新穎的分析夢的方法,深深吸引了我。我沒有辦法讀到他關於分析夢的專著,不過,傳記裏的敘述,已使我對夢的分析產生了興趣。我嚐試用他的方法來破譯多年前在看守所做的那個關於到閻王殿赴宴的夢。分析的結果讓我驚詫不已——性壓抑。這竟然和周易預測6月23日出生的人的命運不謀而合——性壓抑,有窺隱僻。這讓我還是不能解釋,多年後,當我走在大街上,突然聽到陌生人喊我的名字“孫尿”時,我會打個冷顫,接下來就會有幾滴尿液滑下來。

在那些無助的夜晚,我嚐試走進童年,尋找性的傷害。

我無法完整地複原八歲時的一次經曆。經過三十多年風霜雪月的洗禮,就像一棵參天大樹經過一次大火的禮遇,枝蔓化為灰燼。我的記憶就是大火過後留下的那段殘缺不全的樹幹。那時我已經讀二年級了。事情發生在春天或夏天的一個上午。至於是春天,或者夏天,或者春夏之交的哪一天,我已經無法確認。那天的天氣很好,陽光即燦爛又明媚。就是這樣的好日子裏,體育課時我肚子疼的厲害,疼得我滿頭大汗。看到我蒼白的臉色以及疼痛的汗水,老師準許我回教室休息。我們上午隻有三節課,體育課一般都是安排在第三節。我帶著疼痛還有疼痛的汗水回到了教室。事情是在放學時發生的,我的一位同學吃驚地大聲喊叫:“我新買的筆不見了,快報告老師。”聽到這位同學的喊叫,我的同學還有我們的老師都回到了教室。那時我和我的同學的心靈還都一塵不染。那時一支筆,特別是一支新筆,一隻帶筆杆的新圓珠筆,對我們每個同學來說很重要。那時我們用的還是鉛筆,能擁有一支圓珠筆對我和我的同學來說相當相當奢侈了。我們都想擁有一支嶄新的圓珠筆,做夢都想。我們羨慕比我們年級高的學生將一支或兩支圓珠筆、鋼筆別在左上衣口袋的風光。歲月已讓我忘記那位同學和老師的名字。但我忘不了那段記憶。

我們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沒有找到那位同學的筆。我們每個人都很緊張。我們每個同學手心裏都攥出了一把汗。那位找不見筆的同學突然指著我說:“我們都在上體育課,隻有你一個人在教室。”老師把我留了下來。其他同學如失重負興高采烈地離開教室回家去了。老師把我喊進了他辦公室。我委屈地哇哇大哭,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師則開始了甜言蜜語的誘騙。

老師臉上的慈祥,要不是我正委屈地傷心地哭著,肯定會被感動得一塌糊塗。時間走動著,誘騙沒有終止。能有這樣一個讓老師施展偵破才華的機會,他興奮得眼睛泛著綠光。我一直在委屈地傷心地哭著,嗓音已開始沙啞。對我的痛哭,老師視而不見。

老師的肚子餓了,就讓我回家了。接下來的幾天裏,一到上課的時間,老師就把我喊進他的辦公室。在同學心中,我是一個偷了同學筆的賊。上學放學,沒有同學願意和我一起走,誰的好鞋去踩臭狗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更為恐懼。在放學的路上,那位丟了筆的同學總是和幾個同學一起氣勢洶洶地對我進行嚴加搜查,渴望從我身上或者書包裏搜出他的筆。當他們一無所獲失望時,就會拿走我一件或兩件學習用具或課本。那時他們認定我偷了筆,聰明地認為隻要我的東西在他們手裏,我就會拿出他丟的筆。放學後為躲避他們的搜查和審問,我總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警惕地躲避著他們。他們先拿走了我的鉛筆和橡皮,然後又拿走了我的課本和作業本,然後我的書包裏什麼也沒有了。我把這些告訴了老師。老師一句“你把他的筆還給他不就沒事了”打發了我。老師的殘忍讓我對每個即將到來的白天充滿了恐懼。我總是膽顫心驚地走在家和學校那段泥濘的坑窪不平的充滿恐慌的路上。那是我這一生第一次走過的最漫長的路。他們已經拿走了我書包裏所有的東西。再也什麼可拿的時候,他們見了我就不停地一遍一遍大聲喊叫:

“孫尿是個小偷,孫尿是個賊。”

聽到這樣的喊叫,我總是落慌而逃。後來,我的母親發現我背著空書包去學校,就問我書包裏的東西哪去了。我哇地一聲哭了。把事情告訴了母親。母親十分氣憤地拉著我的手去找老師。因為氣憤,母親的手力氣很大,抓疼了我。見到老師,母親質問:“我的孩子我還不了解,他就不會拿別人的東西!你怎能這樣對待一個隻有八歲的孩子,你虧心不虧心?”母親在向老師討要我的清白,我哭的更加賣力了。我要用我的哭聲來懲罰老師。我的委屈潮水一般撲向老師。在我童年的思維裏,大聲痛哭就是我宣泄委屈和報複傷害的最有力武器。

麵對我的委屈和報複,老師十分平淡地說:

“沒拿就沒拿吧。”

老師不再提偷筆的事,那位丟筆的同學也不再找我的麻煩,可我內心的恐懼卻賴著不走了,任我怎麼趕也趕不走,他要在我心裏安家了。你安家也就安家了吧,還非要拉孤獨來做鄰居。一個孩子的內心能有多大?如果說成年人的內心世界是一座別墅的話,那麼,一個八歲孩子的內心世界最多也就有一居室大。就這樣的一居室裏,突然又住進恐懼和孤獨,我們能夠想象得到空氣變得有多麼稀薄。孤獨和恐懼的入住,給我帶來很多麻煩。讓我最不能容忍的麻煩就是,它們也要活動,要折騰,可我內心的空間太小,它們折騰不開,就來到我的胃裏腸子裏折騰。它們這一折騰,我的尿就來了。我舉手報告老師我要解手,老師準許了。可剛回到教室沒幾分鍾,我又把手舉了起來。老師沒理我。我隻有緊張地把尿一點一點地流到褲子裏,好給恐懼和孤獨留出折騰的空間。尿液的氣味很快檢驗著我的同學的嗅覺。老師覺得我一次次完成著同一個創意很沒有意義,就說,我給你改個名字吧,就叫“孫尿”。你姓孫,愛撒尿,孫尿這名字多適合你呀。從那以後,我就叫孫尿了,一直到現在還用著這名子。至於我以前叫什麼名子,真的不大記得了。

為不讓老師再給我創意出一個新的名字,我也不想不厭其煩的檢驗同學的嗅覺,我必須智慧出一個不讓恐懼和孤獨任意折騰的法子。同學的嗅覺都很健康,甚至患鼻炎的履曆都沒有,用不著我不厭其煩的檢驗。那時候,我就開始了用大腦去思考問題。我一直不看好我的老師用大腸頭去思考問題的方法。他為他思考問題的方法付出了代價。在暑假快要來臨時的一個上午,老師把我的一個女同學喊進他的辦公室進行猥褻被另一個老師發現了。後來,女同學的父母還有其他親人,怒氣衝衝地來到學校把已被控製的老師的腿打折後,又把老師送進了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