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是暮春時節,入了夜卻還存有幾分涼意,帶著一絲嬌花謝後殘留下的淺淺香氣,一陣風無聲掠過行人的衣袖,撩起衣衫漸薄,搖動人腰間綴著的香囊與環佩。
明都城的暮春,鬆月湖畔的十裏梨花林已然在眾人眼中失了顏色,是過去的美景了。出城踏青的公子姑娘們開始嫌棄起還未到來的夏日,轉眼間那邀約的便少了許多,倒是城中某一條街一直熱鬧。
明都不夜,從春至冬,華春街也不曾有過蕭瑟的樣子。紅色的燈籠掛了滿街,隻要入夜,便似天上掉下來一條光帶,照的人的臉飛紅。
隻是,紅紗香帳裏有金銀富貴,個中的酸甜苦辣卻是自己才知道的。亂花漸欲迷人眼,可入了花叢看清了這世道,少有人不會掙紮幾番,落下悔淚來。
若是一開始就沒有這機會便也罷了,可若是曾經到手又失去,倒叫人恨不能掙出個你死我活來。須知那緋糜的琴曲聲裏、隨風而至的淺斟低唱裏,說不準就掩蓋著誰人的泣音。
紅閣的當家花魁已經是在這行當裏過了三年的人物了,本不該還存著天真和僥幸,可事實偏就是如此,堂堂明都第一花魁,竟然被一個來曆不明的男子哄騙了去,竟然真遺落下一顆真心。
於是等到那人失約,這份情便迅速地化為了怨恨,在紅閣鬧出了一場,可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在怨負心人,還是怨自己的命。
出自月山窯的上好茶盞已經變成了一堆毫無價值的瓷片,因為砸落時候使得力道狠了些,其中一片濺了起來,劃破了她的一隻緞繡的鞋麵,正巧分開那對新繡的並蒂蓮。
花魁脫力地倚靠在窗邊,目光偶然落在那破損的繡麵上,半響,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可怖表情來。
一滴清淚隱沒在衣裳裏。
貼身侍候的丫鬟往她那邊挪動了幾步,卻是無處落腳,也害怕花魁又似方才那般發瘋打人,隻得放棄了,隔著遠遠地道:“生氣傷身,姑娘有什麼煩憂,發泄出來就是了,可別真為了這些傷了身體。”
花魁睨了她一眼。這一眼依舊風華絕代,不論男女,見了便會為她失神,可那雙眼睛裏如今沒有故作嬌笑,隻是冷冷的,好像覆著一層似年前那般大的雪。
“你們都當我瘋了。好!瘋就瘋!”她轉身望向窗外,笑歎道,“都道男兒多無情,我原以為,原以為……應郎,你竟負我!”
思及舊誓,女子嬌軀輕顫,眼中光彩似惱似怨似恨長。
她在紅閣十餘年,早已練就一顆玲瓏心,如今被一個男人焐熱了又不明不白地丟棄,隻剩下她一人瘋瘋癲癲地鬧騰,落在別人眼裏是不識趣。
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起那時候應郎對她許下的一切,猶如煙雨般消散的一切……
她雙手扒著窗棱,嘶吼了一聲,原本在江南煙雨之中養出來的輕軟嗓音如同琴弦斷裂後的哀鳴,聽著便叫人存了三分心疼。
然而這滿屋子的丫鬟婆子看著她就如同看見了一個瘋婆子,不過是因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是害怕她瘋起來會做什麼傻事,所以不曾離開罷了。
說句難聽的,在這青樓楚館和人談真心,如今又是這樣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還怨上了紅閣,這花魁恐怕是真的瘋了。
鴇母得了信兒便趕了過來,卻被好一通發作趕了出去,正在氣頭上,也顧不得這花魁能夠給紅閣帶來多少銀子,任由她發泄。等到花魁沒了力氣,隻能強著說那些怨聲載道的話,她才在門外冷笑譏諷了一句:“個把負心漢,也值得這樣要死要活的,媽媽我給你麵子不和你計較,你還拿喬起來了,真當我紅閣找不出另一個花魁娘娘來了不成?”
如此不留情麵,顯然是知道花魁惜命,叫喊了這麼一會兒也沒往樓下跳,便不太可能還會往那窗台子上爬了。
再說了,也是對方先沒有留臉麵的意思,她又為何要保全她的麵子?
今夜正是紅閣每月一度開詩會的日子,鴇母也不願意鬧大,這才沒有立刻叫人上去用些粗暴手段,卻不代表她能忍受自己的臉麵被人踩了去,就算對方是紅閣的台柱子,那也不過是在自己手底下賣笑的姑娘,又哪裏是真的金貴了,可笑這幾年好生養了她,反倒是大了胃口,以為誰都要依著她了不成?
都是髒水裏過活的,花魁顯然不如鴇母這般有底氣。她尚且年輕,還不到雙十年華,想破腦袋也不過是一條命可以由自己左右,她卻是不敢舍了這條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