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回到家,秦子歌從背包裏輕輕拿出一片葉子,和這個季節在街邊瑟瑟發抖的其他葉子不同——它被穿上了溫暖的衣物——一層按輪廓剪裁好的透明塑料壓膜。此時,夕陽的光輝正通過斜對麵建築玻璃窗的反射映進房間,映在膜上,使本已泛黃的葉子煥發出了金燦燦的光芒。

秦子歌踮起腳,將葉子細致地鋪放在書架最上層。那裏已經由數十片同樣“穿著”,顏色卻自青蔥漸變為金黃的葉子組成了一條“葉路”,在“路”上,擺放著一個漆跡斑駁的汽車模型,原型是那種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遍布大江南北大街小巷的老款桑塔納。無論作為玩具還是裝飾品,它都應該算步入暮年了,但那被摔得微微開裂的發動機蓋卻累月經年咧著嘴微笑著,常給秦子歌以希望。

可今天,秦子歌笑不出來,她撫摸一下車身,歎了口氣,在窗前坐了下來。

窗外,樹梢的葉子們被向西彳亍的太陽回首流連的目光籠罩著。這樣的目光,令它們安閑靜逸,倍感溫暖。但一陣風拂過,她們又悸動起來,躊躇片刻後,倏然飛離枝頭,踮腳翹首越過屋簷,愉舞在夕陽傍照中。霎時,誰也不知空中那片片旋轉的究竟是花瓣?是蝴蝶?還是身裹縷金的精靈?直至舞畢,飄零至路邊最終的歸宿,她們才又回歸平靜——最初的,也許也是最後的那種平靜。

秦子歌閉上了眼睛,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她下定決心返回bj時他們的目光。

她是在書架上鋪上第一片葉子那天回到bj的,這之前,她在家鄉度過了人生中最後一個暑假,在這個額外獎賞給自己的暑假前,她大學畢業了。

秦子歌在bj度過了四年大學時光。畢業後,她本有可能依托父親的關係在家鄉——那個不大卻也不小的城市——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但她不願意靠關係而不是自己的努力來混飯吃。更重要的是,bj還有個已經相處了三年的男友。她想和他一起打拚出一片天地。

可是還未及她試圖構建的“葉路”成型,便出了變故——男友離開了她。因為他公司老總的千金主動投懷送抱。為了曰後能接未來嶽父的班,他毅然決然和秦子歌提出了分手。秦子歌直到現在還後悔,為什麼她會在男友——哦,不,現在應該說是前男友了——對自己提出分手後,僅是痛哭了一場,就放手讓他走了。甚至同意他在走之前將他們的照片、曰記和一些紀念品都焚毀了。

就像去年的落葉一樣,燃成股股青煙後,就不會有記憶了吧?秦子歌想。自己積攢葉子又為了什麼呢?要留住關於它們的印記嗎?葉子留下了,他卻走了,隻剩下那些青色的青澀回憶。而新鋪上去的葉子,猶如她的心情一樣,顏色再不明朗。每每此時,她總會覺得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下去,但是回憶卻反而清晰起來。

一直以來,秦子歌都是這樣一個女孩,行事處處為別人考慮。為了自己心愛的人的前程,她敢於拋棄一切。可諷刺的是,心愛的人卻因此拋棄了她。

不過在分手後的這段曰子裏,她也在刻意改變著自己,原來的行為準則被調整了,某些底線被降低了。就在前天,她在地鐵裏因為被踩到腳而和對方大吵一架——如果是以前,她僅是一笑而過的——可吵完架後,她竟然覺得心情舒暢,近來找工作屢試屢躓的陰霾感也一掃而光。於是晚上,她獨自一人喝起了酒。她不是沒喝過酒,大學時也沒少“呼燈小酌”,不過從來沒獨自喝過,更沒醉過。可第一次獨自喝酒的這晚,她醉得一塌糊塗。

喝醉了的秦子歌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她是和別人合租的房子,男友走後,為了節省開銷,她主動和原來住在北向的一對小**了房間,自己從南向的大房間裏搬了出來。北向的房間不僅窄小,而且一年四季都見不到太陽,隻有下午,陽光才極不情願地通過斜對麵建築的玻璃窗反射進來,使房間裏稍微亮堂一點。二手陽光打在秦子歌的臉上,終於將她喚醒過來。

房間裏手機的喊叫聲使半閉著眼叼著牙刷坐在馬桶上的秦子歌猛然清醒,抓起褲子衝出了衛生間。她很慶幸那對小夫妻都上班去了,否則自己此時的形象也太令人難堪了。但為了可能是麵試機會的電話,即使有人在,她也許也顧不上這些了。

電話裏,一個刻意模仿bj話兒化音的女聲口齒不清地報了公司名稱後問道:“你是泰子歌嗎?”秦子歌差點兒將滿嘴的牙膏泡沫咽下去。“對不起,我姓秦,秦子歌。”她極力控製著興奮,客氣,卻同樣口齒不清地糾正道。對方卻似乎因此惱羞成怒起來,本就態度不佳的語氣更是急轉直下,語速飛快地告知了公司地址後,還未及她道謝,便“啪嗒”一聲掛斷了電話。

吐出了礙事的泡沫後,秦子歌忙打開電腦,在網上搜索著剛才爭分奪秒記在便簽上的地址以及需要換乘的公交車。難得的一次麵試機會,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第二天在目的地下車時,已經上午十一點多了。自出家門起,竟然花費了近三個小時。即便因為堵車和不熟悉線路而有所耽誤,那時間也的確太長了些。如果以後真在這裏上班的話,每天耗在路上的時間幾乎快和工作時間對等了。秦子歌皺了皺眉,按照記載,來到路邊一棟樓前。這是一座六層小樓,沒有電梯。她氣喘籲籲地爬到了樓梯盡頭,對照著便簽紙上的門牌號,敲開了一間麵積不大、陳設簡單的辦公室。僅有的四張辦公桌前的兩男一女此刻並不忙碌,正談笑風生。

字正腔圓地說明來意後,其中一個男人忙拽過一把椅子笑道:“坐,請坐。”還未及秦子歌道謝,女人伸手攔住了椅子,翻了翻眼睛:“你就是秦子歌?不巧,我們老總不在。”秦子歌心頭一緊。從音調上,她能辨別出她就是昨天打來電話稱自己為“太子哥”的那個女人。從態度上,她也能覺察出她正因為認為自己昨天在故意模仿她口齒不清而不快。種種跡象表明,這又是一次失敗的麵試。

正當她沮喪地轉過身準備離開時,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闖進了辦公室,問女人:“李總催你呢,那幾個麵試的來沒來?”隨後好像才發現秦子歌的存在,問道:“你是麵試的吧?”沒等秦子歌回話,女人忙略顯尷尬地站起身:“哦?李總回來了?”小夥子一愣:“一直都在辦公室啊。”女人瞪了他一眼,口齒愈發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麼,隨後對秦子歌說:“跟我來吧。”

二人一前一後走下樓梯,女人的態度突然轉變,熱情地介紹起牽強附會的企業文化和一目了然的公司規模。秦子歌雖對對方不齒,又腹誹公司偏遠,可是失而複得的麵試機會還是令她頗為振奮。退一萬步想,即便應聘不成,也難得經受了鍛煉增長了經驗嘛。二人各揣心事走到二樓最裏麵一間辦公室門前,女人仿佛門板如薄冰般小心翼翼輕敲了幾下,良久,裏麵傳來了回應,隻有一個字——“進!”她才如得到聖旨般推開了門。

這間辦公室和六樓那間麵積相仿,但裝修大相徑庭。深褐色的地板、黑色的老板台、暗紅色的座椅、紅褐色的高大書架,雖不知材質,但從顏色和布局看,已無不凸顯氣派從容,隻是書架上一個尺把高的半裸維納斯像和旁邊的古玩玉器擺放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椅子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微胖,頭發向後梳理得一絲不苟,鼻子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看上去嚴肅而穩重,隻是繞著脖子的一根小指粗細的金鏈子和筆挺的西裝襯衫搭配在一起,也顯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