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畫室偶遇(1 / 3)

二〇〇七年秋天,這天晚上六點半,雨已經停了,街兩邊亮起路燈,霓虹燈閃爍不停,照亮路上的水窪。

對麵街上的公用電話亭前。

季秋插了幾次都沒對準電話卡槽。

深呼吸了一下,借著零星的光線,她再次把卡插進去,這次終於插了進去,拿起話筒貼在耳朵邊,撥下那個背得滾瓜爛熟的號碼。

這個號碼是季秋的母親莫萍的。

十歲那年季秋的父親季國祥出車禍去世,打了兩年官司拿到了幾萬塊賠償金。

莫萍帶著季秋回到南煙鎮娘家,和在外做生意回家探親的何豐好上了。不顧季秋外婆和舅舅阻攔,丟下季秋,跟著何豐跑去北方做生意。

一起帶走的,還有那筆賠償金,季秋隻能和外婆相依為命,好在莫萍每個月都會往家裏寄點錢回來。

今天下午快傍晚,她在學校接到舅舅的電話,外婆在賣菜回來的途中突發心髒病暈倒,還摔了一跤。

手術需要一大筆費用,舅舅東拚西湊借了一點交去了醫院,後續還要不少。

綿長的嘟嘟聲,拉扯著季秋的神經,響了好幾聲才接通。

女人帶著點兒疲憊的音色問道:“誰啊?”

季秋一時無法辨別是不是莫萍的聲音,試探的說道:“媽,是我,小秋。”

“啊,是小秋啊,”莫萍聲音恢複了精神,“有什麼事嗎?”

母女倆太久沒有交流變得生疏,這一層距離感讓季秋不知道該如何開這個口。

斟酌了幾秒,她輕輕說道:“外婆生病了,住院需要一筆錢,您能……”

她的話被莫萍打斷,急切問:“需要多少?”

“舅舅今天交了一萬五,後續還要三四萬。”

“好了,我知道了。”莫萍語氣淡了許多,“明天銀行上班,我會彙過去。你跟舅舅說,錢媽媽會想辦法,千萬不能放棄治療,知道嗎?”

季秋握著話筒,嗓眼裏低低“嗯”了聲,“我們不會放棄的。”

莫萍沉默了一會兒,問,“還有別的事嗎?”

季秋繞著電話線,手指被勒出深痕。猶豫再三,終是鼓足勇氣,“媽,能回來看看外婆嗎?”

電話對麵沉默良久。風都快把季秋的嘴唇吹裂了,才響起莫萍歎氣的聲音,“我這最近生意忙,抽時間去看她。”

“……”

“好好照顧外婆。”

“嗯。”

母女倆似乎無話可說了,莫萍道:“學習用功一點,在家裏勤快些,錢明天轉到你賬戶,你交給舅舅。”

“好。”

“掛了。”

直到話筒裏傳來忙音,季秋才反應過來,握著話筒,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在電話亭下站了會兒,秋風一吹,忽生出瑟然的冷意

剛從學校出來匆忙,連外套也來不及拿,牙齒打顫了一下,季秋縮了縮脖子,拔出的電話卡塞進褲兜裏,朝對麵亮光處望去。

馬路上有幾輛摩托車飛馳而過,偶爾幾輛麵包車開過,茫然了沒會兒,季秋重新振作起來,離開電話亭。

走著走著,忽然劃出一個童稚軟糯的聲音。打電話的時候,莫萍旁邊出現的這個聲音,帶著讓她羨慕的撒嬌,耳邊是莫萍輕軟的回應:“來,媽媽抱。”

季秋感到鼻子一酸,輕輕吸了口氣。

風裏裹著幾分寒意滾進肺腑,實實足足打了個顫,搓了搓手邁下台階,準備走到對街的畫室去。

“媽媽,你快看,她好胖藹—”童稚的聲音在深秋晚上稍顯安靜的馬路上突兀刺耳。

季秋腳步一頓。

不用抬頭去看也知道那孩子手指著的方向是她,年輕的媽媽捂住小孩的嘴巴,輕聲責備:“別亂說話1

拉著孩子離開了。

周圍又恢複了靜謐,好像剛剛的插曲隻是幻覺,隻有風吹著樹影晃動。

地上的水坑被路燈照的鋥亮的,如一麵明鏡,照出了她的身形。

童言無忌。

她也習慣了。

因為胖,她遭受了太多異樣的眼光和不公平的對待,季秋都快想不起來自己不胖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她並不是從小這麼胖的,兩年前剛來南煙鎮她還是瘦的,看見她的大人都說,“這小姑娘長得可真水靈。”

她原本以為,到了南煙鎮,她和媽媽會開始新的生活,可沒過幾個月,媽媽就跟那個叔叔去了北方。

雖然外婆安慰她,媽媽不是不要她,可季秋哪能不清楚。

莫萍是偷偷跑的,隻言片語都沒留下。

舅舅去火車站追也沒追回來,外婆哭得不省人事,家裏亂成一鍋粥,季秋回到家才知道莫萍走了。

很長一陣子,季秋心神恍惚,難過異常。

無數次趴在教室的桌子上,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或者躺在床上對著頭頂的天花板,然後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

暗暗期待睜開眼睛發現隻是做了一場夢而已:爸爸沒有發生車禍,媽媽也沒有離開她,他們一家人幸福又快樂。

生活雖然不是那麼的富裕,她也依然穿不起名牌,但是爸爸媽媽都在身邊。

不會再有人嘲笑她是沒人要的野孩子,她沒有因為腿折吃中藥,沒有因為傷心暴飲暴食,沒有肥胖,更不會被人指著鼻子說“你這個胖子”。

季秋仰起臉,將眼淚硬塞回去,深藍的夜空中,今晚沒有星星。

畫室樓下開著一家網吧,季秋每次放假都會過來這邊兼職,隔壁店的夥計叫小宋,認識季秋,這會兒正蹲門口和幾個男人侃大山。

看見季秋從馬路對麵走過來,小宋眯著他那對細眼,不懷好意叫道:“你們看那死肥牛,又來上課了啊,她媽跟著男人跑了,還有錢來上課嘿嘿。喂,你外婆住院了,你還來這裏啊,還不去醫院陪著呢啊?1

他的嗓音洪亮,大聲一叫,旁邊幾個人全都看了過來。

季秋很討厭小宋,嘴巴像吃了屎一樣臭。她目不斜視,像壓根沒聽見一樣,快步走開。

身後,幾個男人大笑著。

小宋的聲音夾雜在其中,尤為刺耳,“切,還不理人,死胖頭、醜八怪1

樓梯口昏暗,路燈壞了還沒來修,每次晚上來這裏都烏漆嘛黑,隻能借著街上的暗淡燈光勉強看清。

風把外麵的笑聲帶到耳邊,季秋垂著頭扶著牆壁,在昏暗的樓梯上走得很慢。